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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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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湘在水榭坐了一上午, 炭火盆冷掉了,桌上的茶也凉了,她一口都没喝。

    湖心亭清幽, 无人走动,稀稀疏疏的河灯在水面浮动着, 几只游鱼绕着河灯嬉戏, 时不时发出几道水声, 又很快被重重庭院外的喧哗给掩盖掉了。

    墨子台如期召开,外头早已汇聚了不少江湖侠客, 按规矩,傅湘也该率领明月楼弟子前去观瞻, 但她毫无兴致, 一个人坐在此处等着梦无归见她,可已经快到晌午了,梦无归也始终没有派人来过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 才见阿芙从长廊顶上一路飞踏而来, 落了地便说:“师姐,师父这会儿正忙着,她没空见你。”

    今日是个阴天, 但远空罩着乌云, 似是又要落雨的征兆,傅湘抬首看着那地方, 没有回头,说:“是没空见, 还是不想见。”

    阿芙安静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的确是不想见……听说尹秋差点死了,师父这两日正在气头上呢, 吓死个人!连我都不敢在她跟前晃,方才提醒她你还在这里等着,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傅湘轻叹一声:“其实我也没脸见师父,只是犯了错,岂能逃避?”

    “所以那天晚上你到底为什么没来?”阿芙问,“就算赵管家拦着你,以你的身手,他也拦不住罢?”

    傅湘这才转过身来,看着阿芙说:“他在我饭菜里下了蒙汗药,我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阿芙愣了愣,挠着头说:“哦……这样啊,那也怪不了你的。”

    “我昨天去了城西,没有见到小秋,”傅湘说,“他们不让我见,说是小秋性命垂危,不让任何人打扰。”

    那夜情况有多危急,阿芙是亲身体验过的,尹秋不仅强行破了阵,还得知了那些黑衣人就是自己身边的人,身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打击,再是顽强也扛不住了,更何况她心心念念着沈曼冬,人没见到,还历经了那样一场浩劫,任凭谁碰到这种事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阿芙叹口气:“你是没见到尹秋那天的样子……我看了都挺不是滋味。”

    傅湘心中沉痛,无比自责。

    从她当年进入云华宫起,梦无归就一直要她暗中保护尹秋,可回想起来,她既没真的保护得了她,还被尹秋反过来保护过一次。虽说她是带着任务接近尹秋的,可两人之间的情谊却与任务没什么干系,她是真的把尹秋当朋友,真心换真心,多么来之不易。

    能如愿回到明月楼,尹秋帮了傅湘大忙,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很想找个机会回报她,此番梦无归特意叫她来魏城,她在明月楼头一次与傅岑起了争执,不肯让步,僵了几天才叫傅岑松了口,可没想到她人是来了,却什么也没做成,师父给的任务失败了,尹秋也被她的疏忽害成了那样。

    “都是我的错,”傅湘苦涩道,“我一事无成,既当不好少楼主,也保护不了朋友,是我没用。”

    阿芙看了看她,又是一声叹息:“也别这么说,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原本还想着,有你和尹秋一起联手,加上我在旁边掩护,那些人根本不值一提,谁能想到赵管家这么缺德?不过好在那个温朝雨来了,她还是帮了大忙的!”

    听到温朝雨的名字,傅湘眸光一转,问道:“对了,她为什么会来?”

    阿芙摇头:“不知道啊,反正她就是来喽。”

    傅湘思忖片刻,说道:“我们无人给紫薇教报过信,这事也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觉得奇怪呢,可她那天晚上没说,”阿芙道,“而且来的时机可太好了,还救了我一条命!”

    傅湘沉思不语。

    竹林一行既是梦无归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将黑衣人引出来,那这事就绝不会有第三方知道,紫薇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梦无归不可能自己说出去,她也没有筹码能请得动温朝雨,黑衣人就更不可能了,谁会请人来杀自己?

    难道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你看着我干什么?”发觉傅湘突然朝自己投来了怀疑的视线,阿芙立即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嘴巴可严实了!”

    说完这句,她又想起那天在竹林里,她已经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尹秋,不免又有点心虚,缩头缩脑地站去了亭子边缘。

    “你严实?”傅湘睨着她,“嘴严不严实暂且不论,你好好儿想想,中间有没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你有没有和其他人接触过,或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却没反应过来。”

    阿芙想了半晌,叫苦道:“没有啊!我从头到尾就只和尹秋接触过,哪来的其他人啊?”

    “那就说明还有第三方躲在暗处,”傅湘推测道,“他要温朝雨前去营救尹秋,暂时可以当作他是好人,可他既然能知道有人要杀尹秋,这还说明,他和我们一样,也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阿芙盯着鞋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眼道:“哦!我想起来了!尹秋提到过一个吹笛人,她说那家伙能以笛声隔空伤她,会不会就是他?!”

    吹笛人?傅湘一怔:“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师父可从未提过。”

    “是啊,就是没提过嘛!”阿芙说,“可那吹笛人是要对付尹秋的,照你方才所言,他也没道理让温朝雨来救她啊,这不就自相矛盾了?”

    傅湘眉头紧锁,思量须臾道:“不行,我今日一定要见师父,这些事不与她探讨出个结果,往下还不知又得发生什么乱子。”

    阿芙说:“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也别说我没拦着你,我这两天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够惨了,你可别叫师父又怪到我头上来。”

    傅湘没理她,抬腿就朝长廊行去。

    “哎!还有个事儿!”阿芙急忙叫住傅湘,欲言又止道,“那什么……那天夜里尹秋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傅湘侧脸看着她。

    阿芙嗫嚅一阵,小声道:“她实在太敏锐了,可不是我说漏嘴的啊!”

    “到底什么话?”傅湘催促。

    “她……她说……”阿芙支吾着,最终还是说道,“她问我,你是不是我师姐……”

    傅湘脸色一变。

    “哎呀,瞒不住就不瞒了,你跟她摊牌罢!”阿芙眼神躲闪,“反正不是我告诉她的,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得出的结论,你可别怪我啊!”

    傅湘神情几变,本就杂乱的心绪更是变得复杂起来。

    良久,她才叹声道:“好……我知道了。”

    ·

    入了夜,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细雨纷飞,庭院里走动着来来去去的弟子,府宅四处都飘荡着一股药味,季晚疏适才去灶房盯着人煮了会儿药,路过东厢房时停留了片刻,还是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几个守门的弟子见了她,都心照不宣地颔首行礼,没有出声。

    “人怎么样?”季晚疏问。

    “刚醒呢,”一名弟子道,“还是不要人伺候,自己换了药,这会儿正在用饭。”

    透过窗纸瞧见里头燃着烛火,那窗上也映着一个执筷进食的人影,季晚疏未曾多言,得了这话只简短招呼了两句,便要就此离开。

    却听那弟子挽留道:“季师姐,您不进去看看么?”

    季晚疏脚步一顿:“看什么?”

    那弟子讪笑:“您都五年没与温朝……温师叔见过面了,不想跟她叙叙旧么?”

    季晚疏眼神平淡地看着他:“有什么旧可叙?”

    那弟子被季晚疏透出来的气势压得直垂头,说:“是温师叔先前说,让您来了就进去坐坐,她有话想跟您说。”

    季晚疏又朝那窗上的人影看了一眼,道:“无非就是想让我放她走,这事没得说,也没得商量。”

    那弟子面露尴尬,正要开口,忽听温朝雨在里头“啪”的一声摔了碗筷,动静不小。

    季晚疏置若罔闻,干脆利落地转了身。

    “站住!”温朝雨似是走到了门口,隔着两扇木门冲季晚疏喊道,“你有种就进来,咱们理论理论!”

    季晚疏在阶上顿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你要怎么理论?”

    温朝雨头晕得厉害,身上伤处倒是不多,就是真气枯竭后整个人十分虚弱,她扶着门框稳住自己,尽量把气势撑起来,说:“你一不是我爹娘,二不是我什么顶头主子,你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季晚疏嗤笑:“你一个阶下囚,没资格跟我叫板。”

    “我偏要!”温朝雨抬起腿,在那门上踩棉花似地踹了一脚,“把门给我打开!”

    “你有本事就自己开,”季晚疏说,“要么就求我。”

    温朝雨气地发笑:“求你?做梦!”

    季晚疏立马反唇相讥:“那你想出来也是做梦。”

    “我可是救了尹秋命的人!”温朝雨在这地方待得一肚子火气,“你就这么对我?”

    季晚疏又是一声嗤笑:“你同时还是紫薇教的人,有这待遇就不错了。”

    温朝雨骂道:“你把我关起来,有什么事就早点问,问清楚了我好走,晾着我算怎么回事!”

    季晚疏静了静,抬腿走到门边,说:“我不仅要晾着你,还要把你一直关在这里,我什么时候走,你也什么时候走,并且,我去什么地方,你也只能跟着我去什么地方。”

    温朝雨听她语气淡然,仿佛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是呢,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季晚疏哼笑,口吻含着讥讽,“你不是一直很想逃吗?我看你这回怎么逃。”

    她说罢,像是已无耐心和温朝雨对谈似的,提着灯笼就走了,留下外头几个守门弟子面面相觑。

    “回来!”温朝雨还在喊,“是不是把我气死了你就高兴了!”

    季晚疏对她这话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东厢房。

    ·

    白灵把大夫配的外伤药装好,端着瓶瓶罐罐走到廊下敲了敲门,等里头的人发话后,她才拿脚把门踢开,放轻动静行了进去。

    “师叔,该换药了。”

    满江雪仍是守在榻边寸步不离,见状便起身将备好的热水端来,取了张干净的帕子,说:“擦完身子再上药,你过来扶一扶。”

    白灵赶紧把东西放下,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把尹秋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人还昏迷着,也一直没有要醒转的迹象,白灵抱着尹秋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伤着她,满江雪将一侧的炭火盆都移近了些,随后拉开尹秋的衣领,给她擦了擦脖间的冷汗,末了才将尹秋的亵衣脱了下来。

    两条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天过去,那上头已经染了不少血,满江雪动作轻缓地将绷带解下来,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剑伤即刻映入了眼帘。

    伤口虽然不算太深,只是被剑刃割破了皮肉,但防不住伤口实在太多,加上除去绷带后又渗了点血,所以瞧来仍是有些可怖。

    白灵看得一阵肉疼,忍不住把视线移开,叹息着说:“前两日都是季师姐在帮着换药,我还没见过,怎么伤成这样……”她说到此处又看了一眼,皱眉道,“这么多剑伤,对方一定人多势众,可怜小秋孤立无援……唉。”

    听到“孤立无援”这四个字,满江雪的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她沉默不语地看了看尹秋,垂下头给她清洗好伤口,细细地涂抹了外伤药,又把干净的绷带给她两条手臂缠了起来。

    很快,又有旁的弟子将熬煮好的药汤送了过来,白灵替尹秋把衣裳穿好,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回了榻上,看着那药汤说:“人还没醒呢,这药得怎么喂?师叔要我帮忙吗?”

    满江雪将药碗端在手里,说:“不必,你下去罢。”

    白灵应了声“好”,临走前瞧见满江雪容颜疲倦,两眼都熬红了,便又关怀道:“师叔已经好几日没合过眼了,要不今晚就回房睡一觉罢,小秋这里我来守着,如何?”

    满江雪吹了吹汤药,还是拒绝:“不用了,我来便好。”

    想着满江雪定是不放心旁人看顾,白灵也未多劝,收拾好脏污的绷带便退了下去。

    外头淅淅沥沥地落着雨,屋子里很安静,经过这几日彻夜不休的照料,尹秋微弱的气息已逐渐稳定起来,可她脸色依旧苍白,从那日短暂地睁过一次眼后就再也没醒转过,所有药都是满江雪一口一口喂给她的。

    烛灯映照下,尹秋呼吸绵长,睡颜却并不轻松,仿佛是又陷入了梦魇之中,满江雪看着她消瘦了不少的脸,心里泛起了阵阵疼惜。

    那日离开九仙堂后,满江雪一路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赶了回来,待她推开尹秋房门一看,果然发觉尹秋不见了踪影,她在城里四处搜寻,火急火燎地找了好半天,又在城外奔走了许久,直到一场大雨落下来,她才终于在竹林里看见了倒地不起的尹秋。

    彼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滂沱大雨迅疾而急促,把尹秋清瘦的身躯模糊成了一道影子,满江雪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她还记得母亲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雪花盖住了她的脸,把她淋的冰凉,一如雨中的尹秋,脆弱而又无助。

    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刻,满江雪也曾不由自主地想过,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是要离她而去?

    母亲是如此,师父和沈曼冬是如此,连如今的尹秋也差一点和她们一样,险些就要从她身边消失。

    那些凡是被她珍视过,或是在她心里占有过一席地位的人,仿佛都会因着一些不可控制的变故发生意外,而她每一次都来不及防备,也来不及把人留下。

    此番尹秋虽然留下了,可尹秋靠的不是她,她靠的是自己。

    意识到这一层,满江雪看着尹秋的眼神禁不住暗淡了几分。

    自从师父离世,她独居惊月峰成为众人眼中的“师叔”之后,就好像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责任,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将她视为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存在。不说宫里的弟子,就连谢宜君当上掌门后也十分依赖于她,任何要紧事都必得交到她手中才会放心,就好像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不论是谁,就都会全身心地相信她,依仗她,把她当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后盾,仿佛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有她去解决,去破灭。

    而这种来自于旁人的信赖,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满江雪。

    她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就应该对得起那些人的信任,那就是她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然而事实却是,她任何人也没保护得了,她也没有让任何人真正地依靠过她。

    她好像……并不能保护自己珍重的人。

    她好像……也其实远没有外人口中称赞的那样厉害。

    唇齿间残留的药味愈发变得苦涩起来,满江雪轻轻握住了尹秋的手,片刻后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靠在床头,低垂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尹秋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满江雪忽然低声喊了一句:“小秋?”

    能够想象得到尹秋若是听到自己的呼唤,她该会有怎样的反应,必然是笑盈盈地抬起漂亮的眼睫,软着声音回她:“师叔?”

    可她现在听不到那声“师叔”。

    心里溢出了浓浓的痛楚,还有诸多无法言喻的情愫,满江雪抱着尹秋,在淅沥的雨声当中合上了疲累的双眼。

    “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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