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节中秋

    十五这天天晴得很好，小院娘一早起来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小院听到娘在院子里忙，想起来帮一把，想想中秋节是晚上过，白天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再说小扉先她一步起来，早饭自然由她跟娘做。起来没事，那就再躺会儿。仰面平躺，脸上的肌肉由于重力的原因自动往两边坠，感觉五官都被扯平了。不施脂粉叫素面朝天，她是素面，也朝向天，却看不到天，她只看见房顶上的秫秸、椽子和檩。一二三四，数过去，一二三四，数回来，四根檩一数就是十几年，闭着眼就知道它们的位置和各自的模样。与她几乎垂直相对的这根很特别，根粗梢细，细不是逐渐的细，是突然细，在突然细的地方有一个斧砍的斜茬，很显然，这根在未做檩之前曾经有两个叉，砍掉的那个肯定是不中用的，不然也不会砍掉之后又在留下的这个叉上绑一段木头增加它的牢固度。小的时候，每天晚上入睡前她都会想夜里这个叉会不会断掉，万一断了砸下来，正砸在她的头上、身上，她肯定就死翘翘了。她也曾想过挪一挪，可是床就这么大，挪到哪儿好像都逃不掉。这个想法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她怕说出来大家笑她贪生怕死。

    她家这三间堂屋是七五年洪灾过后建的。据她娘后来回忆，洪水几乎把家里的东西都冲走了，树倒还留下几棵，死的活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东拼西凑才凑齐了这三间十二根檩。这么多年只要说到这十二根檩，她娘都要提一提前面婶子家三间十五根檩，那是叔叔在集上木行里精挑细选的，粗细一致，根根笔直，拉回来用桐油刷了三遍。四檩五檩的区别就是，一个只能上重量轻质量差的水泥瓦，一个却能上厚重结实的烧制瓦。

    每回看到这根捆绑着的檩她就会想起娘的话，每回想到娘的话她心里就微微发堵。

    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今天过节，应该想点开心的。放空目光，掐断乱七八糟的想法，把思绪拉回到过节上来。

    过节，过节，人们为什么要过节呢？而且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春节贴春联，元宵挂灯，清明插柳，端午插艾，中秋甩火把、炸响鞭、摸秋……所有的项目中，数插柳插艾最有趣最好玩，那青青的插在房檐上的总感觉跟长在原地的不一样，也许长在原地的跟周围浑然一色，分不清彼此，到了庭院之中成了万灰之中一点绿，所以叶儿显得更翠，枝儿显得更柔，味儿显得更浓，韵儿显得更足；抑或许，经由她们的手采来，再由娘的手插上，有了手的余温（自然，手上也留着余香），有了目光的流连，才有了这不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快乐……即便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枯萎，最后被退下来塞进灶堂，化作一股烟，一片光，一串响，想想都是那般有趣！

    每年的第一个月饼，无论大小，都要切成五份，一人一份，寓意一家子团团圆圆。今年也不例外，例外的是小墙的那份剩在了那里。分吃了那只大块的月饼，又品尝了胡涛买的包装精美的小盒月饼，小院娘就早早地睡了，丢下他们父女仨在院子里。名为赏月，却是乎并没多大的兴致，月亮一竿子高的时候父亲回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小扉也进去了。小院一个人坐在那里没动，她在等，等童年时光的再现。

    她是那么不舍她的童年。她一直认为童年就跟她的影子一样，虽然有时看不见，但一直是跟着她的。可是有一天忽然发现哪儿都找不到，才知道童年被她弄丢了。她想尽各种办法想把它找回来，都无济于事。后来她把希望寄托于天上的那轮明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每一次月下玩耍它可是都在场的！

    遥望明月，明月似小船，划过茫茫天际就能带她进入旧日童年，可是划着划着，小船便在凡尘俗事中搁浅了。

    今年，她已做好了准备，她要把长大后所有的记忆统统封存，只留一颗虔诚的心静候。所谓心诚则灵，今年她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天空被四周的房檐、屋脊、围墙剪切成了一张不规则的幕布，月亮和星星做了幕布的点缀，她想像着孙悟空扮成的道士口念咒语，把宝葫芦往上一抛，幕布翻转，她又回到了童年……她想现实中真有这样的葫芦该多好啊！

    附近的关门上栓之声渐次传来，响声过后四周更加安静。天上地下除了月亮又升高了一点，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的迹象。她想是不是那些往事幻化成了夜雾隔着门窗隔着围墙进不来呢？印象中的夜雾是腼腆的少年，在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地靠近你，当你走近他的时候却又远远地躲开……她悄悄地走过去，想来个出其不意。

    就在她拉开脚门的瞬间，感觉眼前一亮，清凉的带着丝丝甜意的月色真的回来了，触手可及……然而，目光落处，碰到了现实，一切都还原成本来的模样，或明或暗的水光，或高或低的树影，或远或近的房屋的轮廓无一处不在诉说着真实的存在。

    往昔不会再现，那种感觉也只属于那个年代，再等下去也是枉然。回屋躺下，却睡不着。窗外，月光平淡柔和，轻轻袅袅，依稀仿佛间记忆中的夜晚已来到了窗前，就在窗外转悠，打开门就能看到……她没有动，知道那是幻觉，是想象，打开门后定会是一个大大的失望。她不要失望，她要给自己保留一个想象的空间。

    记忆中的三五之夜算得上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夜晚了。秋高气爽，明月高悬，小伙伴们在平滑如镜的晒场上做着各种游戏：老鹰捉小鸡，捅马蜂窝，点兵点将，拾棉花……夜雾悄悄拢来，四周一片寂静，狗也不叫一声，只有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夜深了，阵阵凉风吹来，月亮的眼睛似乎也倦了，游戏也该结束了。但还有一件事，每人揪了一把辣椒丢到井里，说是来年夏天不害眼病。第二天大人们到井边打水，运气好的一桶能打上来一两个，红红绿绿清清亮亮飘荡在水面上，好像还透着几分灵气；随着水桶一颠一颠远去，也仿佛带去了各自的心愿。

    想着这样的夜晚不会再出现，想着自己的童年一去不复返，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向窗外瞟了一眼，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那段时光渲染得过了头？也许每个时段都一样，只因童年是记忆的起点，对外界充满了好奇，所以印象也特别深，芝麻大的一点事就会觉得比天大，那么，快乐是不是也同样被放大了呢？亦或许至始至终生活就是平淡的，只因有了时间的过滤，才沉淀出那些情趣来，就像红芋，刚从地里扒出来并不那么好吃，经过上窑出汗才会透出它的香甜来。她想，若干年后，再回过头来看今天，说不定也会生出许多情趣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月儿圆圆，云儿淡淡，凉风剪剪，每个人都不说话，话是多余的……后来都去睡觉了，只有一个女孩还在等，等她童年时光的再现，结果什么也没等到，她也睡了；她睡不着，想象着童年的月光就在窗外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