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番外之陆迎春：菊花须插满头归
王朝更迭，新皇大肆采买新的宫人，这才让陆迎春有“机会”进宫，否则他被他爹卖了，还不知要被赌坊卖去哪里。
陆迎春这个年岁净身是很伤身子的，不比宫中那些娃娃时便被净了身的内官，陆迎春已成年，这样大的创伤自是会留下数不清的后遗症。
例如时常病痛，例如阴天下雨时骨头缝都在疼，例如他苍老得比同龄人要快许多。
宫中的奴才也有等级，也会拜高踩低。
陆迎春这个“半道出家”的，总是被人看不起，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了，有手有脚的不干正经事，竟是断了子孙根，想要靠着攀龙附凤博取富贵，岂不是让家里都断子绝孙了？
其实，谁人不是苦命人？哪个好人家过得下去，会把孩子送入宫中做内官呢？
可人啊，总是如此，自己命运多舛，时运不济，便易心生怨毒，肆意践踏比之更为弱小的阶层。
天知道，陆迎春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旁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他总是不发一言，踏踏实实的将管事分派给他的多于旁人三四倍的活计做好。
从无怨言，从无辩解。
天启二年，陆迎春已进宫一年多了，因长期过度辛劳，身上的伤总是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的，总也不利索。
终是在这一日晕倒在了甬巷中。
内官婢女们一波波的过，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低等内官的死活。
陆迎春昏昏沉沉，只觉得天地都在打转。
倏然一阵缥缈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很陌生却又很好闻的味道，令人心神荡漾，也令他有了一瞬清明。
“他怎么了？”
一道很悦耳的声响飘荡在头顶上空，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柔软到了极致的柔荑抚上了他的额头，“呀！他在发烧呢！”
“娘娘，您金尊玉贵的，可别靠近这些下作的奴才，小心脏了您的衣裙啊！”
“怎么叫下作呢？同样都是人，你若再这样说，以后便不要在我身边伺候了！”
陆迎春挣扎着睁开双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袭精美绝伦的衣裙，单是看那绣工和花纹便知眼前人是贵人了。
他慢吞吞的费力爬起身，跪在地上，闷声道：“贵人恕罪，碍了贵人的眼，是奴才的罪过！”
但听那轻灵娇媚的声音温柔的说道：“病了便好好休息，什么罪过不罪过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你是哪里的奴才？”
陆迎春还沉浸在这鲜见温柔的关怀中，有些愣愣的抬头，便见到一张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绝美脸庞。
一旁的侍婢轻声提醒道：“发什么呆呢？我家娘娘在问你话呢！”
陆迎春赶忙垂下眼眸，道：“奴才……奴才是这后宫中最下等的粗使，劳娘娘垂问。”
那位美得耀眼的娘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哦，那……你去告诉他的管事，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养好了病再做活，就说是我说的！”
说着便指使着自己的贴身侍婢去了，又道：“给他请个御医瞧瞧吧！脸色这样难看呢？！”
陆迎春有一瞬鼻酸，这是他入宫以来头一回感受到了温暖，他哽咽道：“多、多谢娘娘！”
阳光下，她笑得眉眼弯弯，格外可亲。
待她走后，有个小内官将虚弱的陆迎春搀扶起来，低语道：“你可真有福气，那是晴妃娘娘，待咱们奴才最是和善了，若是旁人，谁有功夫管你的死活！”
陆迎春转头看向慢慢走远的晴妃，这一份举手之劳的恩情他深记心底，竟是记了一辈子！
病好后，陆迎春便悟出了一个道理。
终究是要活下去的，在这会吃人的皇宫大内，要么赢，要么死！
若要他一直苟且偷生，不是不能活，可如此活着便没了意义。病一次幸得被晴妃所救，那下一次呢？
他只能靠自己！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他这一路摸爬滚打，吃了旁人不能吃的苦，付出了旁人付不出的代价，一路走一路爬，只要能向上爬的路，他都不肯放过，终是爬到了萧尊的身边。
萧尊曾经只是萧氏一个不起眼的旁支，自是没有从小陪伴长大的贴身内官。
夺位登基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萧尊总觉得身边有人要害他，谁也不相信，内官总管换了一批又一批，这才让陆迎春有了向上的机会。
天启八年，晴妃被萧尊赐死，对外只称是病逝。
陆迎春无力改变萧尊的决定，更不可能救下晴妃，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当时年仅六岁的萧烨被萧尊送去了鬼影司。
他是心疼的，却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时不时地往鬼影司送伤药补药，尽可能的关照那个孩子，其余的当真力所不能及。
他只是一个内官总管，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说到底只是个奴才。
帝王看你顺眼时，你的一两句话他也能听进去，但他看你不顺眼时，一句话便能要了你的脑袋。
陆迎春深知自己的身份，在大内行走，又陪伴在君王身侧，有些事知道要当不知道，有些话能少说便少说。
当萧烨要出宫开府时，陆迎春便动用了一点银钱和人际关系，将仍在那富户家做厨娘的杨六娘调到了烈王府。
杨六娘虽是一头雾水，却也随遇而安，况且……当年他曾问过她，是否想要到更尊贵的府邸做管事厨娘，原来他当真做到了！
他总是在黄昏时分站在皇宫的城墙上遥望烈王府，好似当真能看到他心底藏着的那个人。
此生无缘相伴，只愿各自安好。
他时常能听到烈王府中的消息，不是萧烨的，而是杨六娘的。
听说，她收养了一个孩子，听说，她还是那火爆又直爽的性子，听说，烈王殿下很喜欢吃她做的茶蒸糕，听说，她过得很好……
后来，听说她中毒暴毙！
那天，陆迎春鲜见的情绪外露，砸了一寝室的物件，直到满地狼藉，才堪堪停了手。
他上了年岁，身子又不好，萧尊开恩给他指派了个小内官伺候着。
寝室内这么大的动静，直吓得那小内官缩着脖子跪在房门口不知所措。
陆迎春努力平息着肝火，慢慢坐到了软榻上。
小内官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的抬眼瞥了他一眼，见这位大内总管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以往总是挂着和善笑意的脸庞冷肃的吓人，他毫不怀疑春公公下一秒是要吃人的！
陆迎春派人探查了杨嬷嬷中毒的内情，甚至比萧烨派人查得还早还快，毕竟彼时萧烨正带着柔幻一行人南下四皇城。
待到萧烨等人回来后，陆迎春的药便送入了烈王府……
天启二十八年冬，自打萧尊“病”了，陆迎春便也病了。
萧尊是怎么“病”的，他不关心，却也明白他大限将至。
似是终于卸去了这一身的责任与使命，陆迎春便也病倒了。
几十年来积攒下的沉疴旧疾，如猛虎下山一般，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
弥留之际，陆迎春迷蒙着双眼望向虚空，身边的小内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春公公，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奴才，奴才定为您做到！”
“傻孩子，哭什么……”陆迎春扯着苍白的唇角，始终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我盼这一日啊，盼了许久……”
直到最后，他的唇畔仍挂着一抹释然的笑意，是那样的安心，那样的坦然。
六娘啊，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