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暮春
清晨熟络地爬上枝头，扔了一轮太阳到白云上，再妥帖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树上休息。它听着来往行人高低不平的吆喝声，闻着丝丝入鼻的花香，一整个被太阳熨得温暖舒适。
拿回北疆十二城意味着九黎对曰归所有的承诺已经完成。只等秋原和谈，两国达成共识，他即可与小香菇离开人间，前往北溟之地。
在幽云戒中，小香菇正急急抓起九妖书翻阅，努力提升妖力。她思忖着自己灵力虽比不过临冲，但多一点总是有一点嘛，能拖是拖。
作为一只无名香菇，她能在人间有精彩一生，足已！也无其他奢求。如果天公真听了她的祝祷，就请它保佑九黎顺利平安。
她双手支在书上，忍不住唉声叹气，细数起她苦短的妖生，只能用一个“惨”字形容。
未化型时就被飞廉毒液沾染。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她还是只能在妖界苦苦地扑腾，等在最末尾吸化灵气。爷爷是族长，可毕竟族中事务繁重，并不能时时为她出头。若是主动找爷爷，她更加只剩下被排挤的份。
妖、魔皆是如此，以灵力高强者为尊。若是落于末梢，那便只能坐等灵力枯竭，烟消云散。
万幸，她能被阿黎点化，和他一起闯荡人间。到人间，她方才知世界宽阔，山河浩瀚，可以策马飞扬，可以舞枪弄剑，可以与姐妹说说笑笑，还有这与兮夜之地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如果万物真有轮回，她愿意来世做人间的香菇，才不要落在兮夜之地那个又冷又暗的小洞穴。
等等！她不是来勤学苦练的吗？浓浓的羞愧感催着她赶快开始静心翻书。
她默念起咒语，以幽云戒中的云作为攻击对象，淡紫色的妖环凝聚指尖，“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破！”
哦，云不能说有所伤害，只能说毫云未损。
小香菇摸头，自己究竟是哪里错了？不行，再来！
她沉心静气，扫去凡尘，再念咒语。
这次，她的脚边升起紫色云烟，蒸腾而上，可等升到她腰间就再也不向上移动。她轻轻用手指一戳，结果却是紫气全都顺着指尖，流向她手臂。
她慌忙撇着手臂，急匆匆念解除咒语，但根本来不及，紫气已经直冲她脑壳！小香菇被烤成乌漆嘛黑的黑香菇。
所有攻击全都被她一菇吸入，纯粹一天白练，自讨苦吃。
一股黑烟从她鼻孔呼出。她如今算是明白小鸡枞说她天生就是一个灵力废体，根本没法提升妖力。若不是魔尊落难，她怕不是一辈子都是一只香菇精。
但是，好像也没那么倒霉。她虽然攻击法术烂得要死，可天生的治愈灵力确实用得出神入化。每次被打，都好得很快！
想到这里，她又傻呵呵地从幽云戒退出。元神刚入躯壳，她就看见坐在凳子上不紧不慢喝茶的九黎。想到自己寥寥无几的妖力，她着实有些心虚。
“早！阿黎。那个，我不如先去洗漱。”
九黎浅笑，起身，把她揉在怀里，“你不总想瞧瞧‘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便今日去一睹这大漠风光无限好！”
小香菇听到这里，委屈地钻进他怀里，“我今天被自己的妖力攻击了！我太傻了！我真的实在太差劲。”
“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妖亦如此。我的小妖，我没想让你保护我。再说，这条路本就是我自己一个人要走的，只是上天赐我一个小香菇陪伴我。”
在初识时，他的确觉得可以利用这小妖，还有幽云戒的妖力来助自己顺利进入北溟之地。后来，他着实察觉这小妖的灵体无法容纳更多妖力，及时打消这个念头。但这小妖倒是不服输，拼命练习。他也就只好默默关注，若有偏差，及时相救。
他哄着怀里缩成一团的小妖，要不先出来吃点炙羊肉，再去沙漠看落日。
“你是六界里对我最好的魔。我会保护好你！”小香菇熊抱住九黎，哭哭啼啼地撒娇。
九黎一笑，眼里若有一泓清潭。他俯首轻吻小香菇额头，“我们彼此保护。谁也不离开谁。”
少时，他曾问母亲，什么是爱。
那时他们还是魔界中的逍遥一家。母亲正打理着父亲的衣服，哞有温柔，笑若清风，“母亲与父亲都是相知、相许、相互保护，绝不舍弃对方。这种坚定的选择就是爱！”
魔界动荡，父亲不忍，历经千辛万苦平定八荒，继任魔尊。母亲也顺利通过望夫石一关，自此两人同生共死。哪怕到镇压飞廉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彼此放手，选择共同魔陨。
他也愿与小香菇相知、相许、相伴一生。这话听着有点小香菇式的傻气，但这也是他如今除夺回魔力以外最大的执著。
收起悲春伤秋，小香菇正式洗漱，今日她请了驻军府最得力的黄嬷嬷为她梳了一个高雅髻，盘发而上，插金螭虎钗，还加上花钿。
选的藕粉细长裙，裙边有繁花枝桠繁茂，甚落得一只小雀于枝头。
小香菇盯着铜镜里自己的月棱眉，还有轻点的酒晕妆，唇色倒是用得浅薄，但也是有朝气的样子。
“香将军原生得如此俊俏，跟那些男人混在一起实在可惜。”黄嬷嬷赞不绝口。
小香菇抓住黄嬷嬷的手，郑重道：“嬷嬷，女子不仅可以美得妙玉清月，还可戴冠入庙堂，穿盔甲战疆场。”
“将军说得是。我家外孙女若是日后能和将军一般好出息，我也心满意足。”黄嬷嬷为小香菇最后挂上披帛，装点完成。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也该出去让火伴不知是女郎。
小香菇挂着这琳琅满目，脚步也只能轻碎起来。各位将士被惊得瞠目结舌，不知是否该行礼，只能愣住在原地。
九黎一见，耳目一新，忙前去搀扶小香菇上马车。
“阿黎会不会觉得我太兴师动众些？”扮上妆，小香菇声音变得怯弱，浑身不惬意，反倒有点紧张害羞，如被束缚捆住一般。
因着小香菇高耸的头钗，九黎只能与小香菇斜对面就坐。
九黎拿出扇子，学着话本公子，微挑起小香菇的下巴，左右细瞧，“夫人貌美，愿精心打扮，同在下共善落日，实幸哉！何谈得兴师动众？再兴师动众，在下也担得起！”
小香菇意识到九黎在逗弄自己，拍走他的手，假装气冲冲道：“小女子自幼貌美，岂由你等登徒子染指！”
“很好！夫人别明日起不来，还得在下反复地催。”
小香菇恶狠狠地踹了九黎一脚，昂首挺胸，不再羞怯。自己才不应该为别人的凝视而怀疑自己是否有所过错。
没有一朵花应该为自己的美丽低头。
马车缓缓停止，旁边是一小驿站，供来往贩卖商人停脚。但这些年来秋原、长野战火不停，着实有些凋敝。
一身粗布麻衣的顾婆婆端起早准备好的饭食招呼他们。小香菇忙去帮忙。九黎就在一旁给顾爷爷打下手。
两位老人并不是驿站的主人，只是一对普通的看门人。他们自结婚便都移居此处，抚养儿女，含饴弄孙，如今倒舍不得离开。
“将军，真是人美心善。”顾婆婆因得小香菇替她把饭菜端上桌，腾出了手，便愉悦地夸其小香菇。
“哪有？婆婆一大早起来，便忙着为我们准备饭食，这才辛苦。”小香菇甜言蜜语哄得顾婆婆眉开眼笑。
诸位落座，包括了赶马的马夫。
马夫饮一口浊酒，嗓子都要冒出烟来。顾爷爷忙拍着他的背，说，“此酒甚凶，你这莽夫怎能一饮而下。”
大家虽为马夫的痛苦感到揪心，但还是被他红得如猴子屁股的脸乐得捧腹大笑。
马夫上桌一息，倒床至少两个时辰。九黎和顾爷爷抬着马夫，进了房间休息，只留顾婆婆和小香菇一人一妖，在前台相对。
顾婆婆给小香菇递酒，却遭到小香菇摆手拒绝。上次军中醉酒，她探视完曰归回帐篷，被九黎训了好大一场。
“婆婆觉得自秋原收复汝阳之后，你们生活可有何改变？”小香菇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话题，不然看着婆婆的笑脸，她有些毛骨悚然。
顾婆婆扯着自己衣服上的补丁，激动地说，“你看看，原先我们日子穷酸得连新衣也买不起。如今倒是媳妇给了我好几身衣服，可我还是舍不得丢掉旧衣服。”
顾婆婆又给小香菇夹菜，这次小香菇没拒绝，一口吃下去，甚至看着顾婆婆期盼的眼神，又多吃了几口。
“怎样？好吃吗？”顾婆婆抓住她的手，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再一瞬，墙壁大破，九黎挑出腰间软剑，直指撕了顾爷爷的面皮，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小香菇反应过来，这驿站有问题！连连后退，甩出披帛去攻击顾爷爷，为九黎解困。
她试图与顾婆婆拉开距离。可顾婆婆不仅不松手，甚至抽出一把小刀，向她捅去。经过一通灵活的左躲右闪，她趁其不备，连忙将顾婆婆的手甩开，两两对峙。
“你中毒了！跑不了！”
见场面无法控制，顾婆婆猖狂大笑，放出烟雾弹。毒烟弥散开来，呛得让人难受，可越咳越容易吸入。等烟雾散去，顾婆婆和顾爷爷早就消失不见。
九黎与小香菇哭笑不得，这一魔一妖根本百毒不侵。真是不理解长野使得这奸计，究竟有何用途？
外头落日套在矮山峰上，橘红色的光线弥散，与砖红色的泥土两相呼应。
一魔一妖把马夫背了出来，放在高大的胡杨树旁靠着。他们渺小地望着巨大的落日，在苍茫无人的原野相依。
“阿黎，这落日真美。”
九黎点头，搂住小香菇的腰肢。
小香菇在打斗中散了发髻，如今黑发若爬山虎一般，厚地一层层掉下。她的披帛也被弃在驿站，身上裹着一层烟灰。整个人看着略有混乱，却也不影响她的娇俏。
她靠在九黎肩头，不再说话，只静静凝视落日。
他们在地平线上只剩火烧云时拥吻，仿佛生命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