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椒鸡
楼内阴凉，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阁内使用海墁天花，彩画也不同于其他宫殿的飞凤游龙，而是多用“白马献书”、“翰墨卷册”等图案，富含古意，和楼内氛围相合。厅堂当中有一片空地，放着个大鼎，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幅《江南烟雨图》。
烟雨天最适合煮个羊肉锅子，去去寒。闻昭穗悄悄想。
博古架和书架排列整齐，在周围环绕。寻常书籍和抄本在一楼二楼，架上还有玉器装饰，平添雅意。三层四层被锁了起来，里面应是些古籍孤本、字画碑帖这样的珍惜物件。
闻昭穗在一层找了两本经史，又顺带拿了本游记，里面山川湖海的配图生动详实。好不容易来一回，当然要找个有意思的课外书。
“四书的话殿里都有，今日就先拿这些吧。”她自言自语道，正准备离开时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还有其他人？
她扭头朝胡梯口看去。
深色的云纹皂靴率先映入眼帘，青色衣袍飘逸，坠着玲珑玉佩。来人眉目舒朗干净似明月入怀，嘴角紧抿又给人一股清高之感。他单用一根檀木簪束发，手持米色卷轴，走的不疾不徐。
他原本目不斜视，直到偶然发现了门楣下的闻昭穗，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闻昭穗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闻……昭穗？”崔修远脚步停住。
她怎么在这？不会是像之前一样提早打听了自己的行踪罢？崔修远想起闻昭穗去西凉前的行事作风，不想再往门口走去。
“呃，你好。”闻昭穗尴尬地笑笑，显然对面的清秀公子认得自己。而她只想糊弄过去，速速离开。
“婚约已解，你不必再费这种心思。”崔修远立在胡梯拐角，目光转向别处。青竹一样的身姿，居高临下的语气。
闻昭穗听的一头雾水，目露疑惑，“什么心思？我只是来找书啊。”
她还会专门来藏书阁找书看？崔修远心中好笑，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那便好，希望郡主莫忘了。”
闻昭穗懒得回复。虽然不识得此人，但他的话让闻昭穗听着着实不太舒服。
总算能走了，她转过身去，眼神没有在崔修远身上多停留一瞬。
“崔哥哥——”一道柔弱声音从后面传来。
闻昭穗怔住，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姓崔，又对她说起婚约什么的……怕不是刚好碰见了崔修远？
估计是的。
今日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的。
李芷柔自看到闻昭穗和崔修远对话的那一刻便按捺不住，急忙走下胡梯出声。
她晓得闻昭穗回京一事，但做完该做的事之后便没太在意。闻昭穗那个人她清楚，当了郡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也不会对崔修远产生什么影响。
崔修远今日带她来藏书阁正是体现了自己在他心中……还是不一般的。怎么、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遇见了闻昭穗？
她最好不要提起当年的事。
不过，就算她说了真相，崔哥哥又怎会信呢？
李芷柔抬眼看向对面窈窕明媚的少女，闻昭穗穿着精巧的烟罗裙，发上的镂空兰花钗折射浅浅光晕。她少了曾经的莽撞之气，眼眸灵俏，在半明半暗的藏书阁内顾盼多姿。李芷柔下意识生出了危机感，可闻昭穗根本没有看崔修远，而是和她复杂的目光相撞在安静空气中。
阳光穿过窗户纸变得朦胧起来，他们之间有细微的灰尘上下浮动。
“没想到郡主也在，芷柔有礼了。”李芷柔面色恢复如常，依然楚楚可人，站在崔修远身旁朝她笑得单纯腼腆。
就像一只小白兔，闻昭穗如是想。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偶遇前未婚夫和他现女友？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闻昭穗点了下头，直接推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不知皇宫哪里有卖黄历的？
李芷柔心下的诧异在看到崔修远的眼神望向门外时也不得不打住了，她用丝帕掩嘴，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带着破碎之感。
“咳咳……”她眼角含着星星点点的泪花，又拼命压着低咳，脸色更白，好一个我见犹怜之态。
崔修远听到声音后收回了目光，复又递上一方素白帕子，淡淡道：“李姑娘还好吗？”
“多谢公子。”她拿过帕子，指尖似是无意划过崔修远掌心，“无妨，仍旧是当初落下的病根罢了……”
李姑娘？李芷柔失落地想，崔修远永远都是这样叫她的，无论她再怎么勉去力博得他的好感，他顶多只会表现出一丝怜惜。不过这已经比闻昭穗好多了，不是吗？
可她想要的远远不止怜惜啊。
“我送你回府，路上去趟医馆。”崔修远说道。
李芷柔莲步轻移，提起裙摆跟上他，低声应了句“好”。
藏书阁门外，半夏见闻昭穗一脸平静走出来，不由谢天谢地，还好藏书阁够大，想来他们也没遇上。她赶忙上前接过闻昭穗怀中的书。
“走吧。”闻昭穗说道，另一个宫女打开油纸伞为她阻挡日光。
“藏书阁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每个书架上的书还按朝代和内容分了类。半夏你知道吗？藏书阁后面还有一座湖呢，湖岸边停着两条木船，也不知能不能划。”不愧是皇家图书馆啊，闻昭穗边走边回忆道。
“郡主想架舟了？正巧离端午也没几日了，郡主到时候不仅能坐船，还能看许多人赛龙舟。只是这回可要小心些，您虽略通水性，但也千万别大意。”半夏想起闻昭穗落水那次，不由多说了一句。
当年闻昭穗浑身湿漉漉走回厢房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这回？难道之前她还因为不小心出过什么事？担心惹得半夏怀疑，闻昭穗没有细问下去。
“端午快点来吧，好想吃粽子啊。”闻昭穗喃喃道，“哎，今日怎么还能遇见崔修远……”
半夏手中的书险些滑落。
回到清居殿已近午时，闻昭穗在小厨房看到了新鲜的三黄鸡。
她虽自觉大度，但上午撞见不愿见到的人还是让她感到不爽。尤其是在联想到原主是因此事间接从假山摔下来后，闻昭穗就更难释怀了。而始作俑者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样子，道貌岸然。
可恶，起伏的心情需要更激烈的味道才能抚平，闻昭穗旋即拿出了一大把青花椒。
“郡主可需要奴婢做什么？”兰慧来到闻昭穗身旁问道，将新围裙给闻昭穗系在身后，打了个活结。
“哦，劳烦把三黄鸡剁成块，不要太大。”闻昭穗已经盛了几勺油倒入锅中，准备炒花椒。
如今她终于不用自己剁肉剁馅了，真好，闻昭穗欣慰。
“是，热油容易溅出来，郡主小心些。”兰慧提着三黄鸡去角落的案板了，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
花椒遇热油，滋滋啦啦的声响伴随浓烈的麻香味在空气中炸开。
闻昭穗早有准备，提前就拿鲛绡掩住了口鼻。可怜一旁的半夏被呛得连连咳嗽，窜出了小厨房。
“郡主用这么多花椒是准备做什么吃啊？”兰慧用手背抹了下头上薄汗，朝这里看过来。
“花椒鸡，花椒多了才入味，提前炒一下更香。”闻昭穗笑了笑，盛出炒好的花椒，“鸡块切好了吗？”
“好了好了。”兰慧端来一个大盘子，里面堆着现切的生鸡块。
闻昭穗往里放调料腌制，最后还加了几勺黄酒去腥提鲜。一刻钟便够了。
趁这个空档她将水倒入陶锅烧开，加入酒酿，也就是米酒。又扔进去几块冰糖。
“做个甜汤。”闻昭穗打了连个鸡蛋到碗中，用筷子搅散。随后慢慢淋入陶锅，金黄蛋液四散开来，在晶莹米酒里上下起舞。
“奴婢来帮郡主看锅子吧。”半夏从门外探头进来。
“好啊，拿着汤勺顺着一个方向搅，直到鸡蛋都散开。”闻昭穗将汤勺递给她，回到了铁锅前。
鸡肉被翻炒得焦黄，散发诱人肉香。闻昭穗适时放入姜蒜和调味料，最后将茱萸酱和炸香的花椒放入。
只可惜这个时候还没有辣椒，只能用茱萸代替，不过麻辣椒香的气味还是令闻昭穗十分满意。
与此同时小厨房的其他仆从又做了三鲜豆腐和蒸丝瓜，和花椒鸡、甜羹一同摆上了饭桌。
这日晌午，闻昭穗吃下了一整碗米饭还意犹未尽。唇齿间尽是辛辣酥麻的感觉，连绵不绝，一遍遍刺激着味蕾。回味同样热烈，像被夏日太阳热情狂妄地拥抱着。再配上香喷喷的米饭，啧——花椒鸡简直就是下饭神器，闻昭穗直呼过瘾。
喝完米酒蛋花羹，她便让素馨和半夏吃饭去了。
“郡主，这道三鲜豆腐您觉得尝起来如何？”王掌厨搓了搓手，目露期待。这是他拿手的素菜，菌菇和虾仁的鲜味都被牢牢锁在豆腐中，而豆腐仍然能保持完整滑嫩。
“不错，鲜美又清爽，豆腐煎的均匀入味，我很喜欢这样的菜。”闻昭穗不吝夸赞。
“做菜能对郡主胃口是咱们的荣幸。”王掌厨心中骄傲，这可是被长宁郡主夸好吃的菜。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提议哈，掌厨你下回做的时候可以先不扔虾头，试试一开始就把虾头油炒出来，之后再放其他东西一起煮。等出锅前再把虾头拣出来，这样三鲜豆腐就会更鲜的。”闻昭穗语气诚恳，认真说道。
王掌厨听得更认真，末了一抱拳，端的是江湖儿郎的派头，粗声道：“谢郡主赐教！”
闻昭穗被逗笑了，双手也有样学样抱在胸前，声音轻快，“王兄不必多礼！”
耳房。
“郡主这鸡块辣的紧，可我还是吃了许多，就像控制不住似的。”素馨奇道。
“嘶——又香又麻又辣，吃了一口果然还想吃第二口。”半夏哈着气，又夹了几块到碗里。青绿花椒与金黄鸡块散落在饭上，连白米饭都裹上了酱色闪着油光，麻香直直钻入鼻子，半夏又深吸一口，神色郑重：
“老实说，我要是能跟着郡主吃一辈子，就是死也无憾了。”
“你之前不是还想嫁人来着，怎么？现在又变了？”素馨打趣道。
“什么啊！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也值当你放在心上？”半夏又吃了口米饭，理所当然道：“若是出嫁，不一定能寻得到良人。但若是跟着郡主，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嘞！”
“是啊，郡主不仅更好看了，性子也沉稳了不少。”素馨捧起米酒蛋花汤，颇为赞同地点头。滑嫩的鸡蛋花带着酒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对了！”半夏一惊一乍道，“你猜我今日陪着郡主去藏书阁遇见了谁？你肯定猜不到。”
素馨听得此言直接放弃了猜测，“你遇见谁了？”
“就是长公主的那位独子！”半夏果然憋不住话，表情夸张。
素馨脸色一变，“你说的是……崔修远崔公子？”
“不然还能是谁？”半夏翻了个白眼，“听郡主说李芷柔也在，说老实话，我之前就觉得她这人奇奇怪怪的。可郡主倒是没什么反应。”
素馨闻言却不说话了，她心思缜密，比半夏想的自然要深些。
李芷柔仅是个四品官家的庶女，如今竟然也能进得了藏书阁，还是和崔修远一道。看来郡主不在洛邑的一年多时间中……应该还发生了些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