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凌岚美高每天下午都是美术专业课,从两点一直上到六点。六点到七点是晚间休息,七点到九点则是自习或美术加训。
高二一班正在顶楼的画室上色彩课。
画室里立着两根石柱,分别围坐了一圈学生,正对着静物照片写生。
照片里有张白色衬布,上面放着一只赭石色的陶瓷茶壶,木质托盘上散落了两颗苹果,一粒橘子,还有一小串葡萄,一个锤子躺在衬布的折痕里。
画室中心支了张躺椅,专业课老师胡飞睡得正香,轻轻打起了鼾。
不同于文化课先讲知识点后练习,画画知识点讲得少,大部分时间都在临摹。
可谓写生三小时,讲评五分钟。
一班学生对胡飞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倒是池霁第一次上色彩课,还有点不习惯。
他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画画的速度和习惯都各不相同。周闻达正在用炭笔细致地勾勒茶壶的形状,而秦时轮廓画得潦草。苏凛然拿刷子蘸颜料时,像蜻蜓点水,秦时每一笔都挥洒得豪迈。
陈优又坐在角落,还是昨晚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孔,只是看着画板,眼神更专注。
这样的静物,陈优画过几百组。但色彩是她所有科目里最差的,胡飞说她色感弱,应试很吃亏。
她不信邪,一有空就练习画各种颜色的小色稿图。她妈妈买了两个文件箱,一个暑假便装满了她的画。
她自信,对于这样一组静物,游刃有余。
中途胡飞睡醒了,拿着大茶缸,拖沓着脚步,下楼接水。
教室顿时喧闹起来。
赵静瑜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刷子,在陈优颜料盒里的钛白旁跃跃欲试,被她瞪了一眼,又缩回了手。
三点一刻,陈优点完最后一笔高光,画面生动轻盈。学画不过七年,她已经有了腰疼的毛病。
她站起来,走到周闻达的座位旁。
赵静瑜以为陈优是去看周闻达的画,拿着水杯,也跟着凑热闹。她背着手,装作老师,打趣道:“小周啊,你这个茶壶怎么是扁的?”
“怎么可能!”
“你不是视力52吗?前面坐着秦时,你怎么没学习下?”
秦时人已经不在座位上了,画还粘在画板上,敞亮地供人欣赏。笔触生动,主次分明,颜色和谐,又是一幅会被胡飞表扬的画。
周闻达不信画了半小时的茶壶是扁的,立马站起来看画面,正好挡住了陈优的视线。
她已经看完秦时的画,默默地走回座位,暗自思忖如何改画面,压根没注意周闻达和池霁的画。
“我去,还真的有点扁。”周闻达个子高,一站起来,前方的画都尽收眼底。
同一幅静物,画面却各不相同。
有的画色块分明,颜色鲜亮;有的画色调偏灰,几个物体画的都没有立体感。
而和他坐同一排的池霁,不仅茶壶走形,连锤子也失真了,畏畏缩缩地浮在纸面上。空间、透视、颜色,样样都不入眼。
“看来,我还不是最差的哈哈哈哈哈哈~”
周闻达指名道姓:“真没想到啊,池霁,你色彩居然画得比我还差。”
赵静瑜好奇地去看池霁的画,在一众画作中差劲得很突出,像她高一初学画画时的作业。
她灵机一动,提高声音说:“是谁昨天说他是被学业耽误的画家来着?画个锤子。我看,给我们游游洗盘子还差不多~”
她的话,引来不少同学的围观。
“帅哥,你怎么想不开来学美术了啊!”苏凛然装作痛心疾首。
“胡说,帅哥现在是还没开窍的李逍遥,下个学期就秒杀你们!”
“果然,老天是公平的,才华和美貌不可兼得。”
池霁对调侃照单全收,还满脸笑意,十足的好脾气。
他从小跟着奶奶一起长大,老人家对他没什么大的期望,只要天不塌下来,男孩子学门手艺,就饿不死。在松弛的家庭环境里成长,他总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所有评价,自由地作出许多选择。
比如,因为喜欢漫画,他便决定转学凌岚美高,即使他毫无绘画基础。池霁的奶奶目不识丁,知道他想转学美术时,还觉得学画画特别洋气,拉着小区里的老人们吹嘘了很久。
他也不觉得离开省实验有什么可惜的。
凡是经历,皆为加持。
在省实验高中积累的文化功底,成为了他考美院的优势之一。
虽然现在画的不好,但只要他坚持练习,就有画好的那一天。
围观群众见他不反驳,也不发脾气,嘻嘻哈哈地去找其他人的茬。
池霁左手拿着颜料盘,右手持着笔刷,后仰着观察画面。
对比前方秦时的画,确实是差得很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时学了十年的画,哪那么容易追上。
他又看向陈优,只见她眉头微蹙,拿起颜料盘,犹疑之间,又放下。
倒是有点想看看她的画了。
想到这,他也没犹豫,径直走向陈优的座位。
和其他女生不同,她坐的是一张军绿色粗帆布椅子,像是中年人钓鱼用的。椅子旁没放水杯,颜料盒放在脚边。
画板侧面用黑色中性笔写了个英文单词:newmoon,画了一枚弯弯的实心月亮。
他还看见,水果茶壶跃然纸上,苹果新鲜,锤子稳重。整个画面生动形象,有光影,有量感。
陈优警惕地回头:“干嘛?”
反应十分机敏。
池霁被她的反应逗乐了:“学习一下。”
“拿学费来,否则不许看。”
“已经看完了,学费先欠着。”
陈优:……
看着陈优一脸无语的表情,池霁心情愉悦地回到座位。相较于秦时的画,他更喜欢陈优的,有种温暖的氛围感。
陈优画画时向来专心,四处张望了一番,才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oasis的whatever,鼓点抒情,小提琴悠扬治愈。
——ifit’swrongorright,it’salright
不改了,随便吧。
九月中旬的江城,蝉鸣未歇。
空调温度依然开的十六度,空气里都是颜料的味道。三五成群的少年少女,围在画板前,七嘴八舌。
陈优坐在安静的位置上,抬头便看见满画室的热闹。
她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画画,装修噪音里还能睡着。决定不改画后,她又拿出一张8k画纸,两条胶带粘成十字架状,分割成4张32k画面。对着风景照,练习小色稿。
由深到浅,松绿松柏,青葱远树,油绿稻田。
这场热闹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以苏凛然中气十足的一嗓子结束。
“飞哥回来了!”
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本在教室游荡的同学,迅速地跑回座位,像是洞察捕手行径的松鼠。
因为常年抽烟,胡飞声音有些嘶哑:“苏凛然,中气很足啊,回回都是你通风报信!”
“我在楼梯上,都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怎么我一进来,就鸦雀无声,岁月静好了?是都画完了?”
画画这事,可快可慢。大笔一挥,十分钟能出图,认真刻画,三小时也不够用。
胡飞端着茶杯,踱着步子,绕着画室走了一圈。
所有的人都已经画完了,只是有两个顽固分子,又不在画室。
——秦时和曾秋莎。
秦时从小学画,是美术专业课里的学霸。课上教的,他小学时就画过。每次专业课上到一半,他就回文化课教室睡觉。有传言,秦时家里就是开画室的,他天天通宵画画,白天在学校里补觉。
曾秋莎则属于老天赏饭吃型,来凌岚美高才学的画画。她上手极快,每科都没有短板。各班专业老师看到她的画,都会不约而同地说,这就是某某美院最喜欢的类型。
这两人都不服管,胡飞也懒得管。毕竟两人专业分数长期稳定在年级前三名,技巧和天赋都有。
“我看你们都画完了,交画吧。休息十分钟,想上厕所的,要打水的,都赶紧去。”
胡飞又补充:“陈优,你把秦时和曾秋莎的画都带上来。”
画室里窸窸窣窣响起一片撕胶带的声音。
陈优走过池霁座位时,他正在撕胶带。
出乎她的意料。
动作谨慎,画得拙劣。是在中山公园给人画十块钱的肖像,都要被投诉诈骗的程度。
这手艺当模特还差不多,怎么有信心转学美术?
陈优难以置信,惊诧地回头又看了一眼。
只见他撕了画,站起来,神情坦荡自在。
陈优将三张画粘在黑板的中心位置,逐张排开。自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后,黑板中心的位置就默契的留给了他们仨。
池霁一上来,就将自己的画贴在了陈优画的下方。
这次的动作倒是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陈优内心:你没事吧?
围观同学:这是什么操作?
池霁笑得开朗:“这样直观一点。”他想看看,两幅画的差距,怕不记得,又用手机拍下了两幅画。
而在其他人看来,无疑是在直观地对比88分和58分。
在省美术联考中,色彩88分属于前5高分段,58分则99过不了联考。
五十张色彩静物,整整齐齐地贴在黑板上。
胡飞铁眼无情,手起分落,一幅画只看一秒钟。到黑板中间时,他停了下来,没给分。
“这幅没写名字的画是谁的?”
池霁忘记署名了,这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的。”
胡飞接着问:“你唱歌怎么样?学过表演没?”
池霁不明所以,试探性地摇了摇头。
胡飞了然:“那完了,你确实只能走美术生的路了,勤还能补下拙。”
全班哄笑。
谁能想到,数学满分、毅然决然地弃理从艺的池霁,画画水平如此差劲。
陈优也不免有些好奇。
胡飞放下马克笔,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又问:“想要学好吗?”
池霁哪敢说不,顺从地点了点头。
这个专业老师未免也太喜欢互动了。
“那你等下认真看我示范。”胡飞微胖身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时用手扶了扶眼镜。
“切……”画室嘘声一片。
“谁在切,谁等下站后面。小池啊,你等下站到我旁边来。”
苏凛然大呼:“飞哥,你好偏心。”
“就你话多,等下就用你的颜料范画。”
苏凛然:……
众所周知,美术老师范画废颜料。一刷子下去,颜料能少三分之一。美高作业多,画材消耗大,日常是笔不小的开支。虽然一班的学生普遍家境殷实,但人人都心疼画材。
胡飞坐在画室正中央,学生们坐着、站着、站在椅子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这是池霁第一次见色彩范画,课堂气氛和文化课老师讲题截然不同。
胡飞金句频出,跟讲段子似的。有人捧场,也有人不买账,直接怼胡飞,让他别讲废话,下午的专业课加时不付钱。
格外轻松活泼。
“小池啊,黑板上的画,你最喜欢谁的?”胡飞蘸蘸颜料,语气像是在拉家常。
是无须思考,毫不犹豫的回答。
“陈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