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长策军将军府。
快一个时辰了,膳房灶台的火就没有暗过,案桌上揉面师傅的手也没有停过,摆盘端盘进进出出的脚步也没歇过。
只听说将军府里来了个特别尊贵的客人,这客人什么都不吃,就要吃兖州的饹饹。
“我们兖州把这种形状特别的馒头叫做饹饹,只有吃到了饹饹,才算是吃到了兖州面食的精髓。”
将军背着手,阅兵似的走过各个食案,一一给身旁的林再做介绍。
而宋预和唐娴则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互相看不顺眼,分坐在膳厅左右。
林再则跟在将军身后,注意力被一个个颜色、形状、连香味都各异的饹饹吸引,像误入万花丛中似的,只是觉得好看,但都叫不出名字。
林再停在了一个大黄饹饹面前,低头嗅着馒头的香气。
这饹饹有着黄澄澄的大圆脑袋,红眼睛黑珠子,红鼻子黑胡子,看起来怪可爱的。
“这叫虎头饹,是孩子满月宴时必备的饹饹。”将军解释道。
“很香。我闻到了黄麦的香气,还有一点黍子的味道。”林再回道。
“世子妃知道黄麦和黍子?像世子妃身份这般尊贵之人,竟对农事这般了解,在下自愧不如!”将军惊诧道。
“嗯……略知一二。”林再尴尬应道,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这是竹叶饹,参加文官考试时,父母都会给孩子做,图个吉利。”将军指着一绿色叶片状的饹饹解释道。
做官?没意思。
林再又指着竹叶饹旁边,藕色花苞,明黄花蕊的饹饹问道:
“那这个呢?”
“这个叫并蒂莲花饹,一般在成亲嫁娶之时,会摆在高堂之上祭祀祖先,接受祖先的福荫,待洞房之时再让二位新人分食了吃,让祖先保佑二位新人如同这并蒂莲花般……”
将军停顿了下,目光深沉地望着半蹲在地,正好奇地打量着并蒂莲花饹的林再,才继续说道:
“同心同福、同生同死。”
“嗯……挺好。”林再敷衍道。
同心同福还可以,同生同死就算了吧。
“世子妃何不与世子一起分食这并蒂莲花饹?也算讨个彩头。”将军试探性地问道。
“我才不要……”
话说到一半,感觉身后有灼人的目光刺来,林再立马战战兢兢回头看了眼膳厅之上的宋预。
宋预笑眯眯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威胁的意味,林再只好继续说道:
“我才不要一个人吃独食呢,我要……”
林再抓起一个并蒂莲花饹,款款走到宋预身前,再将莲花饹掰开,比较了下,把小的那半递给宋预,说道:
“我要和世子同心同福、同生同死。”
宋预不接,只是双手抱肩,用眼神暗示着什么。
林再只好将饹饹掰下一小半,送到宋预嘴边。
宋预这才张嘴,将饹饹吃了进去,嚼了几口装作品尝的样子,最后评价道:
“这世子妃亲手喂的饹饹,就是不一样。”
唐娴最看不得这种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了,此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声的嘲笑。
卢将军扫她一眼,示意不得无礼,她才收敛了些。
——
卢将军邀请林再到将军府,用的借口是吃饹饹,饹饹吃够了,林再自然要准备跟他道别了。
只是还没想好措辞,就被卢将军抢先一步说道:
“世子妃既然对兖州的特色如此感兴趣,想必世子妃也会喜欢兖州的影子戏吧?”
说着,卢将军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头戴黑色儒巾,身穿蓝衫,手提暗红木箱之人走进厅内。
这人用眼神请示过卢将军后,便手脚麻利地从暗红木箱中取出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纱布,接着又将其挂在一节削得很光滑的竹竿上。
在林再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时,这人将竹竿“哗”的一声拉开了,原来这手腕粗的竹竿左右还各藏了一截略窄的竹竿。
这样一拉开,原本只有两尺半的竹竿,立马变成了近五尺。
这人又从箱子里捞出另外几根竹竿,卡在刚才的竹竿上;
然后又去箱子里捞,捞出了几个不知用什么做的半透明的彩色小人;
然后他还去箱子里捞,捞出了用红色粗布绑着的方形木块。
林再就这么看着那人跟掏无底洞似的,在那个两尺见方的小木箱里掏东西。
掏着掏着,最后竟在这膳厅之上搭起来个小戏台。
“影子戏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可以随时随处进行表演。”卢将军解释道。
本来还不确定林再是否会喜欢这个,但是看她完全沉浸在影子戏中的神情,卢将军这才放下心来,然后才想起了一旁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唐娴。
唐娴的目光深邃,似有哀怨,但更多的是理解。
凭他们夫妻这么多年的情分,她相信她夫君这样做一定有原因。
而且,看卢将军的神色,应该很快,他就会说出原因了。
影子戏演的是长策军风雪救兖王的故事,这个故事兖州的百姓人尽皆知。
影子戏有声音,有画面,有道具的加持,让林再听了如同身临其境一般,颇为当年长策军的英勇所折服,忍不住赞叹道:
“长策军真的太厉害了!”
“长策军是很厉害。”卢将军接过话来,“但这是故事的通行版本,有美化有夸张的成分在。至于故事的真实版本,不知道世子妃想不想听呢?”
“想!非常想!”
林再已经完全沉浸到故事里去了,脱口而出之后才想起身侧还有一人,正一脸不爽地看着她,那人又看了眼屋外,暗示她天色不早了。
林再只好略微歉身准备婉拒,结果见卢将军满脸真诚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随着那卢将军一同去了书房。
——
“家父生前经常讲起《雪夜白狼图》的故事。当时他们西征归来,在翻越乌梢岭的时候,大雪封山,他们被困在山中三天三夜,矢尽援绝。而后又遇到白狼王带领着狼群围追堵截,为了保护兖王,士兵大多死的死,伤的伤。”
卢将军指着《雪夜白狼图》上的雪山、士兵、以及先兖王为他们一一讲起这幅图画的故事。
唐娴也是第一次听卢将军提起这个故事,先前她以为不过是一副画工甚好的佳作罢了,倒没有想过竟与民间流传的故事有关。
宋预则一眼就看到了立身挡在长策军前面的少女。
寒风吹动她的鹅毛大氅,露出一身随风摆动的藕色素面长衫,腰上别着把缠着红布的弯弓,上身还穿了个牙白色的对襟小袄御寒,看打扮应该是个猎户家的女眷。
只见她左脚退后半步,右手半握成拳,正对着白狼王的喉咙。
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她眉毛竖起,眼神坚毅,嘴角紧绷,一脸严阵以待的样子,似乎就算徒手也要与这白狼王搏斗一番。
“按话本里讲的,这个时候,长策军的主将已死,剩余的五个长策军悲从中来,最后化悲愤为力量,一举歼灭了白狼王。但是……”
卢将军故意停顿了下,指着画中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这时候,从雪山里走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家父说她样貌平平无奇,周身打扮也并无特别之处。但是最后其实是她打败了白狼王,救下了长策军和先兖王。”
至此,故事就结束了。
卢将军也不知道这个少女是如何打败白狼王,如何救下长策军,如何带他们下山,又如何……
在三十年前,再次出现在乌梢岭的那场漫天大雪中。
又如何……让他有幸能亲眼见上一面。
卢将军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林再身上,画中女子的身影与林再重合在了一起。
林再一身素白衣衫,头上简单扎了个发髻,墨绿发带,白玉凤簪,其实与画中女子不甚相同,但宋预也觉得她身上依稀有画中女子的影子。
林再自己也这么觉得,因为画中女子手中拿的,用来抵御白狼王的东西……
不是烟壶吗?
那个女子肯定知道烟壶里有机关,能发射钢针,所以才将烟壶对准了白狼王的喉咙。
问题是,这烟壶是她林再的,她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人。
林再回头看了眼正望着她出神的卢将军。
她确实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但是,水月阁的人没有完整的记忆。
或许三十年前,她真的见过他也说不定。
所以此刻她只能呶呶嘴掩饰尴尬,问道:
“卢将军的先父就是战死在乌梢岭的那位将军吗?”
“不是。”卢将军回道,眼神依旧没有从林再身上离开。
“先父是被那女子救下来的五个长策军之一。”
哦……
林再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他对她如此记挂在心,是为了报答救命恩情呢。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
唐娴这时也听明白了,顿时热泪盈眶,顾不得礼节就一把埋在了卢将军的肩头,在卢将军的怀里深情地唤了声:
“将军……”
一时间,先前的误解与猜疑都统统随这情真意切的呼唤而烟消云散。
见此情此景,林再也不好打搅他们夫妻二人恩爱,拉着宋预就偷偷往外溜。
宋预被林再拽着,无意识地跟着林再走出了膳厅,但脑海里却一直在回想唐娴在杨柳岸拿给他的画像——林再的正面画像。
卢将军既然说的是他先父的事,那见过画中女子的人只能是他的先父。
所以卢将军其实只在画中见过那个女子,而画中女子又只有一个侧面。
卢将军是如何仅凭侧面,就将林再的正脸完完全全分毫不差地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