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宋员外将林再打横抱起,直直出了地牢后,才施展轻功,于街头巷陌中飞一般地跃上跳下,时而跳过屋檐,时而贴壁而行,虽然怀里抱了个人却比空着手的陈攀还要快上大约几条街灯的距离。
月光之下,怀中之人面色惨白,气息奄奄,微弱的心跳声清晰地贴着他的胸腔在跳动。
紧抱的手又心疼似的放松了些,忍不住在心里发问:
你不是水月阁的人吗?
为什么这么一点严刑拷打就把你伤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是水月阁的人?
来不及带回员外府了,宋员外只能就近找了家还点着灯的医馆。
“救人!”
宋员外冲进医馆,找了个闲置的床铺把怀中之人放了下来。
徐徐赶来的陈攀,则负责把医馆内的闲杂人等全部都用金钱送了出去。
“救活她,本员外必有金山银山相赠。”
宋员外一声令下,医馆的上上下下都开始为林再一个人忙活了起来。
把脉的把脉,扎针的扎针,煎药的煎药,小小的一个医馆好不热闹。
于是第二天林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周围蒸汽腾腾,云雾飘飘,如置身仙境一般。
但周身又有痛楚传来,提醒她,她还活着。
只见林再一身白色单衣,泡在药桶里,身上则扎满了银针,半尺之外,还有药童隔着浴帘在给她用药熏。
这、么、夸、张。
这又得欠下多少银两啊。
林再正欲起身逃离,却听到有人轻叩门扉,于是又闭上眼睛开始装昏迷。
“吱呀”开门声。
进门的脚步声。
模模糊糊的低语声。
出门的脚步声。
又是一声“吱呀”。
门被关上了?
林再悄悄咪咪睁开一只眼,打量着眼前的情形。
只见浴帘之后,有一道颀长的影子,正小心翼翼地摇着扇子,时不时也会用他那修长的手,轻扇药炉上升起的篆烟。
篆烟就这样乘着风飘过了浴帘,飘到林再冒着汗珠的鼻尖。
林再闻得出来,炉子里烧的是一些治疗外伤的中药。
“黄柏、苍术、秦艽、海风藤……”
林再在心中跟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药方,只为按下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那颗几乎要隔着浴帘与长烟而对某人动情的心。
只是长烟不知事,何故动人心?
——
三天后,林再的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正在园中的海棠花下呷茶。
忽的一阵风过,却见对面半开的书房里书页翻飞,有几页书卷如枯叶蝶般飞落庭中。
拾起一看。
“吾爱江山,亦爱美人。若相比之,江山胜之。”
林再合上墨宝,递给闻声赶来的宋员外。
“看来员外的字确实不怎么样嘛。”
“这不是我的字,是刘炳廷的。”
说到“刘炳廷”三字时,林再感觉宋员外的语气要低落许多,又看到宋员外手里的信封,突然明白过来。
宋员外估计是在模仿刘炳廷的字迹给刘炳廷的母亲写信。
“吾爱江山,亦爱美人。若相比之,江山胜之。”
林再若有所思地将刘炳廷的字画念了一遍,问道:
“你说刘炳廷究竟喜不喜欢何美娘?”
听到林再问出这个问题,宋员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何美娘奄奄一息的画面。
当时何美娘行刺他未果,反而被他打得半死,就在他准备一剑结果了何美娘的时候,刘炳廷出现了。
刘炳廷跪在地上,求他放她一条生路,不求多的,只要活着就行。
那个时候,他在刘炳廷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念道:
“吾爱江山,亦爱美人。若相比之,江山胜之。”
刘炳廷立马就明白了。
刘炳廷抱起只剩一口气的何美娘,说会好好处理,不会耽误他的计划。
后来就听说了刘炳廷在杨柳岸花天酒地之事。
再后来,也就是在地窖,发现了被钉在地窖天花板上的何美娘。
死状之凄惨,那一根根长钉,不知是他对她的爱,还是他对他的恨。
——
“员外?宋员外?”
在林再的一声声呼唤中,宋员外回过神来,突然问道:
“你就不好奇何美娘究竟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林再想起了牡丹跟她说的尸检结果。
牡丹说,何美娘被人杀了两次。
第一次是外伤,也就是致命伤,跟人打斗之后败下阵来,但是还留了一口气。
第二次是内伤,肝肠寸断,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肝肠寸断,而是过度伤心,或者说害怕,或者说是恐惧等种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交织之后,在这种情绪的折磨中慢慢死去。
牡丹说,她有可能是吊着一口气,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根根长钉钉死的。
那个时候,林再注意到了牡丹手里握着的白玉坠子。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林再和牡丹交换了坠子,并且要求牡丹把坠子毁掉。
因为水月阁的规矩是,人死则物亡,何美娘死了,代表何美娘的坠子也该跟着死掉。
然而牡丹刚离开没多久,林再忽然莞尔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取出了袖中的散玉粉。
林再将散玉粉撒在了白玉坠子之上,只摩挲了两三下,上好的白玉坠子就和散玉粉一样,变作了齑粉。
因为林再说过,她对玉石其实并不了解。她并不清楚,这两块看似一模一样的坠子有什么不同之处。
但她不允许,有任何她无法掌握的细节。
但是这些,她不能跟宋员外说,她只能告知宋员外她知道的一半,所以她说:
“府衙不是说,何美娘是被刘炳廷杀死的吗?”
“你信吗?”宋员外问道。
“我信,也不太信。”
林再解释道:
“我信,因为那天刘炳廷确实出现在了破庙,而何美娘就是死在破庙的。”
“你是如何知道何美娘是死在破庙的?”宋员外颇为好奇地问道。
林再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道:
“闻到的。”
“一物一味,我能分辨世间万物的味道。生死异味,我也能闻出生死不同的味道。”
“何美娘生前的最后一抹味道,是香灰。还有潦水在雨后初晴时慢慢蒸腾而上,遇到百年不修的腐木后,洇濡其中。而后腐木被一把锋利的剑削落香灰,香灰溅射到何美娘身上,也沾了一点到那碧翡耳坠上。”
“所以后来虽然她的尸体已经发臭了,我还是闻出了那个味道。”
看着林再得意的神情,宋员外也不自觉地跟着嘴角上扬,似乎自己也学会了这么一个不得了的小技巧,于是笑着问道:
“那你参加花魁大赛时,是不是也是靠这招走到了最后?”
林再轻哼一声,笑道:
“才不是!我靠的是员外你,你的一点点……”
林再掐着手指说道: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财力。”
宋员外的嘴角再次上扬,微敛的眼眸也因为这个明媚的姑娘,而变得亮如星海,只是眼里的这片星海在瞥见手里的文宝时稍微暗淡了一下。
“吾爱江山,亦爱美人。若相比之,江山胜之。”
山河远阔,不如美人在侧。
还是,美人在侧,不如山河远阔。
——
傍晚时分,一身伙计打扮的林再回到胭脂铺里做活,身高不太够的她,只能垫着脚,用鸡毛掸子掸着高处的灰尘。
扫着扫着,掸子似被什么东西拦住一般,扫不动了,林再用力掏了掏。
“啪”的一声,一本书册掉落在地。
书册背面平平无奇,正面则是一个娇娜多姿的美人,在月夜楼台下翩翩起舞。
画面虽静,但作画之人画工了得,画得美人起舞翩跹,似在眼前。
在灰尘、木柜与蛛网的味道中间,林再嗅到一抹几乎快要消失的三白草的味道。
“刘二娃的书怎么在你手里?”
梁会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再笑眯眯地起身回道:
“他借给我的。”
梁会计一脸不信地说道:
“不可能啊,小赵几个月前就找他借,他还说找不到了。”
梁会计摸着山羊胡,一脸怀疑地看着林再,问道:
“是不是你小子偷偷把书藏起来了?”
林再露出一个谄笑,暗示梁会计:你懂了就不要拆穿。
“你们一个个啊,都馋,都馋啊。”
从梁会计的一脸坏笑中,林再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手中的书册,莫不是那……美人图吧。
月夜,楼台,美人,起舞。
美人的穿着,还那么……那么……清凉。
林再顿时觉得手中如握碳一般,烧手得很,甩又不敢甩,只能任凭这炭火一路烧到了脖子与耳根,整个人如芒在背,偷偷藏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关键这个时候,小赵似乎发现了林再的异样,专门从楼梯口跑过来,关切地问道:
“大林,你怎么了?”
林再体格娇小,比彪形大汉似的伙计们小了半个头,但胭脂铺里的伙计反而都故意叫她“大林”。
“我……可能身子还没恢复,想先回去休息下。”林再随口胡诌。
小赵却突然一笑,露出跟梁会计一样的坏笑,从林再手里抢过美人图,说道:
“终于找你了,俺的宝贝!”
说着,小赵还往美人图的封面上亲了一嘴。
看着小赵色眯眯的样子,林再想起了梁会计的话。
“你们一个个啊,都馋,都馋啊。”
林再算是看出来了,确实馋。
“你还我,刘二娃先借给我的。”林再骂道,跳着去抓小赵的手腕。
小赵把美人图高高举起,用身高优势躲过林再,说道:
“你来的时候,刘二娃早就死了。他怎么借给你的?梁会计糊涂,我可不糊涂。”
“谁说我糊涂了!”
梁会计的声音从柜台传来,似有发怒的迹象,吓得林再和小赵乖乖停手。
梁会计一边拨弄算珠,一边说道:
“刘二娃死之前来找过我,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一样,让我在他死后把这本美人图烧给他。”
梁会计从来都不说谎,所以林再和小赵二人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按照刘二娃的遗愿,找个地方把美人图烧给他。
“咱去西关外烧吧。”小赵提议道。
“为什么?”林再不解。
“随便找个火盆烧了不就行了?”
“刘二娃之前说过,他不是兖州人,我问他是哪里人,他也不说,只说在西关之外。”
既是西关之外,那便已出了兖州。
中土十三州之上,除了兖州这片净土,俱是烽火连连,战乱不休。
小赵只是提到了‘西关’二字,空气之中便有一种无名的压迫感席卷而来,那真正生活在西关之外的百姓,又得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啊?
林再忽然就想起了刘炳廷那幅歪歪扭扭的字画。
“吾爱江山,亦爱美人。若相比之,江山胜之。”
“他说的江山……”
林再想起美人图上三白草的味道。
“是哪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