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京都方面在卧窟保下不久后向莫桑景提出一个“请求”:为了避免军费过快提升,她们将不向衮路进一步派出军队,希望莫桑景率领现在的部下,并在残余府军力量的跟随下,能够终结邦季的侵略。
这个决定并非毫无理由。齐溲山外出的关口已经渐渐被禹国把握,叶育王似乎在做“困兽之斗”,然而这“困兽”的力量,只有莫桑景她们需要仔细尝一尝罢了,别的人只需看着……结果。
因此莫桑景也就丧失了奇兵逆击叶育王部队的机会。毕竟,她们兵力的突出优势在狂野的邦季骑兵面前难以显现,再分散力量是她们所不能承受的。
庆利二十年三月初七,两军对垒洋河左岸约六十里处。
战争初始禹国方面的态度较为保守和被动。叶育王一马当先,率领着一众骑兵呈爪状分散向莫桑景大军冲来,势如迅雷……莫桑景猛然发现让这样的对手先发令对自己的士兵而言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对方银甲上的冷光似乎融断了暮春的金光,致使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这几乎是莫桑景和部将已考量过的最危险的困境了。
莫桑景她们曾为这个准备过一套方案——
先开始士气就被压制的话,两位将军就拍马领兵侧面夹击敌人,余下一位坐镇中央,抵御一段时间内必然要有的敌方的强力冲击。
这个方案给中央军团带来很严重的压力,但是己方机动性的加强却会使士兵热血涌动。反之,若为人团住猛打,中心的士兵便会在一段时间内毫无用处,反而会传达恐慌。
决定下来的时候,中心那人终于还是莫桑景。
——两军对垒,一旦列阵改变,会引起敌军的注意从而加强警惕。更别说在军中,职位最高的人坐镇中央才是最能稳定军心的。
叶育那舍眼前一晃的时候,已有两班人马窜到自己身后去了。
“前进!”
极速地拍马前进,她眼前的一个禹国士兵甚至被她拽下马来,随军拖行,末了被马蹄践踏在地。
她们的移动速度飞快,是为了在莫桑景她们形成夹击效果之前先穿透中央军团。
两排肉墙几乎直面撞在一起,马匹都受不了这种拥挤,发出嘶嘶的急响。士兵的惨叫声、喘气声,甚至更细微的兵器划破肢体、人体倒在草堆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莫桑景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在战场上第一次砍伐下□□之身之后,几乎来不及思考就能再砍下一只来。
可她心中不断的发问未能受到阻拦——她不是个天生的将军也不是个娴熟的征伐者,以是有所疑问、不确定。
正因如此,当看到叶育那舍披着极尽绚丽的银甲扭动身躯、发刃放血,眼角露出丝丝的冷光和森森的阴暗时,莫桑景皱紧了眉。
这个时候,拦下她,无疑是她的责任。
她搭上的锋刃阻挡了叶育那舍伸向士兵肩膀的长刀,她反侧一掀,试图反压,竟然失力,回撤时目光便全然放到了她身上,莫桑景聚精会神,不敢放松一分地应对。
一瞬曾经消失的温度,很快因为身体的腾挪而变得滚烫,莫桑景深觉自己似乎在烈日之下挖掘深不见底的矿井。
这种激烈战斗的经验,莫桑景曾凭靠她高超的轻功以及高人一招的绝技而轻易度过,然而现在看来,这似乎不是一件好的事情了。
她开始无法肯定在对方的刀阵下,她能反抗、或是抵御到什么时候。
这种心情的发生也是很自然的,莫桑景没有忘记她只是初出茅庐的人物。可这无碍于她有着无比沉重的责任。
她忍不住猜度面前这个丝毫不乱的人是否可以把她自身的坚稳固定成长久之物。
当感到挡下的刀刃不再那么沉重时,莫桑景有一丝庆喜。然而这只不过是久战的开始。对方的眼神几乎没有动摇。
莫桑景无暇去观看其余两人的情况如何——她接下了叶育那舍的刀,便再不能了。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不过只是甩下意图偷袭的小卒,然后飞快将目光再聚焦到她的身上而已。
莫桑景在战前有无数的思索,战时只来得及想到:结束,那便真的结束了。是极速跳动的脏器和麻痹肌肤的汗液告诉她这点的。
这一刻云涌云奔、草起草伏,人们都是无法看见的,她们一转头,便只是固定的风景和痴狂的人群。
莫桑景被邦季士兵拖出同叶育那舍的打斗,她及时转换马身避免一次械斗二人,而那士兵举起的刀刃易如反掌地被她斩下——不需要控制力的,几乎本能的出手就能达到。
莫桑景回转到叶育那舍面前的时候明白了点什么。对方无疑是世不多出的英才,战争时的呼吸都把握地十分到位,而这一点正让作为对手的她获益匪浅。
莫桑景知道自己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出色。
虽然流汗不止,可也从疲于应战的困境中找到感觉。莫桑景不再惧怕体力的流逝,反而觉得这是在战场上夺人性命的平等的代价。
位置几番交易,莫桑景从叶育那舍身边离开的时间变长,放眼周围,芜乱的土地似乎示意这场战斗是结束的时候了。
姜常不在她的视线之内,仇华英右臂受伤,但她的双手刃名贯四方,暂时不成问题。
莫桑景此时倒愿争取少几个禹国人死在叶育那舍的手下,因此两人很快又冲撞在了一起。
有一刻两人兵刃相错,莫桑景听到叶育那舍道:“莫将军,战事要结束了。”
莫桑景见到她的笑容就这么毫无感情地盛放在眼里。
“但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些话叶育都用的是大禹国语。
莫桑景感到她话语中的战意,但除此之外似乎有点别的什么含义,这从她略含深意的注目中可以察觉出来。
叶育那舍自己调转马头奔出,一瞬远去,莫桑景便消失了追上的想法。
邦季军队在角声鸣起之时纷纷脱出战场,莫桑景站在稍高处,得观察到那些黑压压的骑兵离开时规整的秩序。
战事可以在一刹结束,人们的心情却远远不能达到这样,它需要长久的时间来平复。
莫桑景听到上报来的消息,禹国比邦季伤亡多,但人数控制在两千名以内。按照已有史上的记录,这一次的战事竟是打得比较划算的了。毕竟草原人锐骑精兵,素来为大禹所忌惮。更别说叶育那舍是叶育王族少出的战场骄子,在她的手下,士兵以少敌多正乃平凡。
盘桓三日,安排部分伤员暂驻以后,莫桑景诸人继续向洋河方向前进。
京都方面没有重要指示,派送援兵一正式事沉入河底。
莫桑景知道碗青大草原至齐溲山脉一线平列着蓄势待发的邦季军队,这是为了接应可能受困的叶育那舍,避免禹国的还击。然而禹国对这一点的防备不足,不仅没有后续派兵的意向,甚至暗示叶育那舍可以毫发无伤地会去做她的叶育王。
这诚然是极切实际的:叶育那舍在无力战无巧计的情况下很难被擒,而长久在禹国北部作战不仅给戎狄以可乘之机,更给当地民众以巨大的伤害。除此之外,汪仲年卸任之后,权力交接的事情吸引了部分人的视线。
但难免显得力量不足。
在后力不足的情况下,莫桑景所需要做的事十分分明——驱逐邦季军队出境,以及,避免短时间内再次出现战事。
接下来的几天,两只大军头尾始终保持十里以上二十里以下的距离,禹国再随着邦季的去向动移。
一路上莫桑景见到不少痛心之景。
因为是突然袭击,邦季又毫不留情地摄取物资,抢夺民粮,以务农为生的齐溲之背的人们便难免遭殃。
即使未一打面便被夺取了生命,死于食、死于病、死于迁徙在所难免,家人离散、家园破坏便更为多见。
后期官府安排了部分人民转至其他市镇,但苍苍黎民,受厄良多,其效用不过为杯水车薪。
丘野高广,茂茂高草平添寂寥。行军往往日不见人,能见到的也是在寒苦挣扎。
六天后莫桑景追逐着邦季铁蹄直至冬布沙地。
沙地广袤,停憩是为难事,水源食物种种皆需早早安排。
为了利用沙地中稀缺的水源,她们一时顾及不了与邦季的距离,两军相近七里余,共同在一个沙地度过了两夜。
第三日,前遣官回报邦季早早出发。莫桑景考量两军相距已近,并且她们正接手一片丰美的水泽,军队休整尤为必要,便下令再度一晚方才前行。
夜中,莫桑景颇不平静。
她一向是善于控制自己的人,边地的大事基本落定,又有什么特别的忧虑?这例外便只出现在做了怪异的梦之后。
自从十岁那年来,莫桑景对一种梦境特别地缺乏控制力,那是宛如将人吸入一般的过于沉浸的梦境。但它的内容往往又是简短而隐晦的。
莫桑景一直相信这些梦境具有她尚未能琢磨得到的隐意,她毫不怀疑,因为十岁那年……之于她来说是决不平凡的一年。那关乎她生命中分量最重的一根弦。
小睡未能成功,便起身抄写文字,笔下数千言,却了不能静心。
子时一刻,莫桑景披衣起身,特地在桌上留下一枚签子——尽管不觉得这么晚还有人来找她。
来到帐外,是一片的宁静和冰凉。她身影极轻的,似乎直从夜幕边上擦过去了。
莫桑景不想惊扰任何一个人,她自然做到了。站在陵地稍高处,足以远望,又绝不会受人窥视。
小月甚好,莫桑景来回转步,一步三缓,虽免了行吟,终是一副清幽态度。
……风声将来者的气息一毫不漏地送来,莫桑景转身之际,便见到了邦季目下最为尊贵的人物——叶育那舍。
认出她不过靠一双神采非凡,又是冷厉四射的眼睛。莫桑景从战场上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就难以忘却其中深沉变化的光芒。
莫桑景有些惊讶,墨眸质询的目光立刻就射向了对方……然而许是方才的气氛太让莫桑景沉醉,而夜晚的如水的冷气将周身垂拂着包裹了,不那么容易燃起热度,感觉剑拔弩张的气氛极难培育起来。
莫桑景一贯的冷静继续发挥,也不按剑,也不生言。叶育那舍缓缓看着,露出了微笑。
莫桑景看她向自己走近,确实是步态健拔。
莫桑景打量她的装束,是一身蓝灰色的宽袖长袍,意外地和大禹人的穿着更为接近。脚上靴子的饰件明显泛着野兽爪牙的光泽。垂下的长发分为几束,横向绑着的紫黑色的铃带又将它们拢起。
沉默没有持续,叶育那舍与莫桑景保持着不到半丈的距离,开口道:“莫将军,出了冬布沙地,越过一片小原,便到齐溲山脚,我军自此将出大禹,绝无悬疑。”
莫桑景道:“邦季大军旅居大禹已久,是该回转。”
意料中的唇舌纠纷没来,叶育那舍挺稳:“叶育此行,纯为告别。”
有何告别可言?莫桑景唏嘘,面上却不过凉凉一哂。
叶育那舍忽然道:“将军恨我?”
莫桑景不解其意。
叶育那舍没等她有答语,仰头高声道:“叶育来犯此方是为己,将军御敌,为家为国,总不是为己。这便难免有恨。”
莫桑景本不想答,可抬头见叶育那舍若有所思,又不想被她牵了走,便道:“既已出京,便是为己。”
叶育那舍随声道:“将军与真玄妙,看来也恨我也不恨我了?”她笑着:“将军若有为己之心,一场即来的宦争之祸中,便可保全。”
叶育那舍说的一直是大禹话,语序有点颠倒,这末了“宦争之祸”四字发音则有点不大流畅。
莫桑景立刻想到邦季是没有像禹国一般的官职体系的,那里每个部落之主都不分门类负责部里的一切(虽然部下也分理了了细化的职责),与叶育王的关系不过是以“忠诚”二字解释而已。她说的“宦争之祸”,正指的是两国的政治差异部分。
本来是讨人厌的话语,莫桑景好容易保持了平静,心想她想从自己这儿知道些什么呢:“叶育王这话又从何说起?”
叶育那舍道:“在下心想将军出征西野并非偶然,举国人心可以从中稍作分辨。如今西北已平,将军也就威望不小,贵国朝野作何翻涌,自不待言而明……”
叶育那舍注目她字字清晰道:“这可不是昭赐柱国一般的事,将军自己无心,敢说她人无心吗?”
莫桑景终于按捺不住:“莫某之事何以令叶育王上心若斯?窃以为你我二人存心不一,今日相见岂非奇事?”
叶育那舍道:“将军既已承认叶育前言非虚,那么叶育来此为何便可告予将军知道。”
莫桑景细听。
“如今情势,将军若有万一在此立地封疆的机会的话可莫要错过。”
莫桑景耸然一惊,她只曾那么一次想到朝廷或者会允她在衮路得片封邑,那时必定危机四伏琐事缠身,她怎么也不愿掺和……惊人的是叶育那舍不仅想到,还劝她接受,所安何心!
抬头看她,叶育却兀自温和淡然的态度。
她道:“将军可识叶育结发之式?”
莫桑景的思绪被牵引出来。
这种绑发的铃带,莫桑景第一次看到是在库其,载歌载舞的牧民们为了欢迎她们这些贵客,用上此物。
不久前学习邦季语,到“祭祀式”的时候,莫桑景看到了图画上的这件东西,并发现它在祭祀场景中被广泛运用(邦季人崇神,故而学习时需密切关注祭神礼仪方能深入认识,语学书上也便将其作为重要的一章),莫桑景便上心考查此物起源。
原来竟是远古时期先民们熟悉佩戴的发式,其上的铃作为敬重乐仪的象征。后来宽宇大陆宗族不和,征伐四起,以至群族凋散,多少年后其中两只强大的族群仍然保留着这种“可有可无”的妆束,作为自己肇始时期力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