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突如其来
孟春施政之月,庆利帝与各总节尚在筹划机宜,邦季此时却给禹国丢了颗烫手栗球。
庆利二十年正月廿八,帝和总节各拟条令,将邦季入侵衮路之事通报天下。
原来不久之前,衮路松青府汪仲年传来急讯,邦季大军竟在冬季从地形盘折、积雪深深的齐溲山脉翻下,打了齐溲府府军一个措手不及……齐溲府遭受大秧,眼看不保……
禹国的百姓,在节庆的喜悦欢欣中还没转过身来,听到这个消息,冷不丁像头上挨了个削尖的冰棱子。
京都要人讨论的更多的是邦季此次的策略。
人人都道邦季与禹国相接之处在碗青大草原,这是长久以来不容质疑的地理事实。但是她们却过分倚重了天险,认为邦季东南方的齐溲是己国之山,甚至齐溲府府名衍生于此。这些年来,邦季向南方(禹国西侧)侵占小国,禹国不以为意,即使有意也因齐溲高峻、人力难堪而草草放弃。现如今禹国西侧与邦季相交甚阔,她们翻山越岭而来成为事实,还有谁敢怀疑……?
除了过齐溲山脉以外,更为出人意料的当是邦季人冬季翻山……京中人自动为她们的行为做出解释,什么冬季翻山行军声音为雪声所掩,让人难以察觉;邦季料到禹国因处寒冬,就先放松了军事警戒;来年开战将有充足的时间;禹国黍稷未到新植之时,供应将因军队用量骤大而吃紧,带来困难……
可是不管怎样,冬季翻山终是一件疑人之事——纵使邦季士兵奇猛豪勇有过禹国士兵,又怎么能?
但现在正是她们出人意料的行为,带给了人们恐慌,说什么已有必胜之策,庸信之人甚至说邦季有星宿下地,化人为助……
在西南伽卢人同禹国修好,戎狄之人自此无需多忧之后,邦季就成了禹国最为警惕的对象,这一点是无需多言便为人们所知的。邦季素有“虎狼之师”之称,草原人的血性一度教禹国饱受威胁,如今……她们出招了……
这一天,莫桑景看着明净天空中印下薄薄的玉片,那些招展即逝的清色。她已明白这是过去一年的最后一场雪。
当此之时,莫桑景抑住心中的不宁之感,去了兵营,在祝长都离开之前和她住了几晚,聊表心意。
不辨如祝长都,也能从友人略显阴沉的脸上看到一些事态的严重。
两天之后有官署代表母亲之意,催她回家。
莫桑景牵着上次跟她出征的油青马,步行回了家。
时值傍晚,一路上闻到无数窗户口飘出来的人家饭香,看着缕缕聚汇的烟景,她竟喉头发热。
到了浏阳侯府,从三敞正门的最中间一门入了,马被下人牵去喂养,莫桑景被相熟的管家领到客厅。
只听厅中人声殷殷。
莫桑景到达客厅,先向正中坐着的母亲请了安,尔后站着,向座中客人依次拱手示好,是为晚辈之礼。末了自己在空位坐下,位子是莫承梧左手边的第一位。
莫桑景微微抬头看母亲手边的小桌,那上面摆着一面明黄勒金的宽轴绢面,隐隐看到正字和多方鲜红的油印。
正当这时,座中有人说道:“我等语拙,总之敬祝柱国马到成功了。”
几人相视,齐齐告辞。
莫桑景没有说一句话,就见莫府的大厅还归宁静。
桌上的黄绢把一切都点明了……莫桑景无话可说。
片刻,温加峦迈进来。
两个当事人,一个接旨归家的,一个领旨的,都不高兴。但最不高兴的莫过于他。
温加峦向莫桑景:“一个整日不着家的,这下好,便真的归期不定了。”
莫桑景木然,心里苦意如涌,一方面知道要说什么,一方面又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几人僵着,终究温加峦叹出一口气:“吃饭!”
莫桑景心中亦是一叹,推了母亲一下,两人也向饭厅去了。
饭桌上但闻筷著轻响,别无所闻。诸人若非沉思,便是气紧之样。
温加峦觉了然无趣,叫人收拾余食,自己则早早地回了房。
莫烛宇莫烛纶两个离开后,便剩莫桑景莫承梧两人。
莫桑景已然平静,仍免不了苦笑道:“母亲,我最是一个无事可为无事愿为的人,但看来天不遂人。自消息报来时起,便知道这事八成我也在里头。心中反复惊疑京城何以信任我有此力量,但既然已受认命,自当全力以赴。”
“……这一次出行,你是受任大将军,是以万计的士兵之主,是两大部将之首,这点可曾想到?”
莫桑景微怔:“……纵使如此,也会努力为人表率,力达功成。”
“你这份心意我不会怀疑。”莫承梧低声道:“有时我常想不清我莫家做事为禹国还是为己,总归不违祖训也便罢了……然而这一次,我莫家嫡女披甲上阵,事出之因非属自求,守的也是禹国边地,不属上古之地也已明,我莫家为谁担责?”
莫桑景呐呐欲言,莫承梧却又道:“浏阳莫氏太老如龟,世人却新奇翻动不止,另龟仰颈已不知途在何方,此举当有消止之日。”
莫桑景默。
“曾闻你言,颇有渺蔑皇室权柄之意,彼时我尚自守,如今却觉时已久变,当非我莫承梧立足之地。”
莫桑景惊抬头。
“待你归来,我当予位。”莫承梧如是道。
“我接侯府之位时,二十五,尔后母父寄居他所,音讯再无,这同我的姐妹选择一般,是我莫家宁稳家体的常法……你父亲颇想我携他四处游冶,又放心不下你,这份心情实在真切,我确实对他少些理解了……待你归来,我与你父自寻别处,你可凡事顺意而行,我再无一字可阻,这也正是我莫氏家传之道。”
莫桑景:“不要如此匆忙,待我归来,不应家宇和宁,容我大睡几日?母亲却忽言离位,教我心忧,况且父亲还要我陪他一去伽卢,介时谁主家门,岂能仓促?”
莫承梧淡笑:“便如你意,我今日同你说起,只是让你先存此语于心,免得边地长久逗留,归心难寻。”
莫桑景失笑:“母亲多虑,女儿岂无归心,只是归心似箭。”
莫承梧的语气也轻快起来:“那你也领功方回,不要灰溜溜引人掩面。”
莫桑景“呵”一声,“这里还要做难!”
两人大笑。
“只是问您多久以后要出行?”莫桑景问。
“这一次一致认为各路兵马先至途中驿所,你一一领起较好,故而五日后的午时启程。”
莫桑景道:“那便好。”又问:“府中人会去吗?”
莫承梧道:“上次嫌你经验不足……但此行你已是柱国之身了,相处的都是故时兵马,所以没有我们的兵。”
以后所谈皆为闲语。
莫桑景踏夜回院,想到方才饭桌上莫烛宇莫烛纶两个十分规矩,但看两人的眼睛,已是哭过一回了。
莫桑景当时心上有事,有意温言却还是提不起心情。
两个小家伙服大人管教,大姐二姐都不在,唯独她时常在家,和他们辈分相同,最得他们依恋。
莫桑景心知晚上少不得宽慰一番。
第二日,祝长都正扑向莫府府门,从门背后传出了莫桑景与管家的谈话声,莫桑景招呼完毕,就看到祝长都如临大敌的表情,莫桑景一阵好笑,向她示意出外交谈。
两人一去就到了京郊,在望江楼的景观区倚栏交谈。周边都是些有韵之人,连带着她们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京都在二水款款围绕之中,望江楼不如田水境(两水汇处)来得恢宏壮阔,却是在乐来江的上游,水质纯澈,茂林修竹,映带江水。
望江楼是多朝前逸人修筑之楼,正为着观赏这乐来盛景,如今楼宇旧观不改,遍立碑记,对天下各地的游人文士有着不可言说的吸引力。
莫桑景她们不过是随时而动,心里的尊崇自然是不言而明的。
祝长都憋了一晌憋不动了,颇纳闷儿的说:“为了参军,我前前后后忙乎这么久,然而你,然而你又赶上战事,在我出发之前就先出发……?”
末了道:“莫非上天派你来专门阻我参军,使我气闷?”
莫桑景被她逗乐:“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祝长都夸张地咧嘴笑一下:“怎能如你的愿,我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去东北面看一看!”
莫桑景也无意多阻,便摊摊手。
祝长都忽然把双手收到身后去,身体前倾,有点儿局促:“莫桑景,我从东北回来你定要让你好好听听我的优秀事迹……所以啊,你千万不能比我晚回京畿啊!”
她一鼓作气说完:“你四天后就走,比我走的早,我可是要送你的!但等我回来,一定要是你接我,你认这个理不!可一定要答应我!”
莫桑景整个人定了一刻,终于转身面向她,看着她,笑意已经盈满面庞……祝长都看得愣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大笑,但是人们的大笑都是笑出声的,莫桑景却从不,然而她笑的真当好看,皮相的一切优点都无有保留的对人展示,如同牡丹耀朱玉,林荫秀晚丛……
莫桑景将祝长都的脸细细看了一遍,心中大叹:有此良友,一生可足!
她大声道:“我可不能预见战事何时结束,不能答应这次是我接你,但是,我莫桑景一生,为见你祝长都,笑脸相迎却可有千万次!放心罢,你我,定然平安归来!”
这一日的清风定然叫人痴了,两人从附近农家取食,唤奴仆置办使器,末了同同路的陌生人赏玩起来,欢乐无尽,最终还罢不住众人联诗之愿,留了二十字的五言小绝,诸人共饮熟谈,直到日色西沉……
后几天莫桑景闭门谢客,只放祝长都进来玩耍一刻,其余的时间,好像过回了新年前的清闲。
鉴于要在午时起行,收拾行装包括阅兵要用去上午,总计前一天晚上又是一个少眠之夜。莫母莫父为了莫桑景的身体考虑,要求她在第五天的正午之前回归,以后就不许外出。
祝长都有心为莫桑景举行送别之宴,尽管只有两人,她还是悉心想过了,最终在第四天的夜晚包下了一个夜摊。
莫桑景来到墨鱼巷,乃是人烟正淡之时。祝长都从外头买、从家里带的名酒摆满了粗陋有缝的木桌,周边饮者和店家的目光都有些忌惮。
店家本以为入夜让个摊就好,也就拿了祝长都给的一两银子,却没想到她们夜入之前就已来到,眼见着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她这小摊图的就是个把盏粗语的热闹劲儿,来饮的好多都相熟,自然不能狠心地赶去了,可这两位贵客又怠慢不起……她事儿想的少,不由后悔不该贪那一角银子。
莫桑景看她面容惶恐,不忍,开口:“是我们来的早了,耽误了大家伙的兴致,那一定是我们不对……但我二人为告别计,决心来此彻夜饮,还请诸位多多包涵,不必顾忌,便当无我二人罢了……”
她话说的诚恳,人们也怜少年人的友情,如她所说,放开了,当她二人并不在。
“莫桑景,你跟我好好说说,为什么她们定要选你呢?”
在莫桑景开口之前,她补充道:“母亲跟我解释过,不过我嫌她太啰嗦,由我自己想想不全还很烦,你不是口才不错,由你给我简略说说吧?”
莫桑景为她的言语开怀,挑挑眉道:“第一,有些人在上次的总节会议上就预备让我出仕的,后来封个柱国,这次有了机会她们自然好好捣鼓。第二,现在天下间的军事十分敏感,像我莫家这样,没有从属于哪一方面的,才最使人信服,更好办事。第三,我去过了衮路,熟悉情形,这次是委任也是信任。总之,我莫家总是她们心头巨坨,不肯轻易放弃利用和试探的机会,也是衮路的变故太出人意料,否则我莫家怎会轻易出动,搅这场混事儿?”
祝长都一口咬定:“她们的确太过粘乎,要我说,你斗不过干脆躲了得了……”
“什么意思?”
祝长都得意一笑:“浏阳在哪儿啊?在禹国东北角下头一点,京都可在它西面的西面呢,哪有族人不在族地的?不如你家向庆利帝要个封地,完了离京得了。”
莫桑景默然。如果安居一隅,有谁不想,可惜求取封地不是良法。
现在的官府机构,有的还和莫家有着深厚的联系,她们不离京,何尝不是因为底下人的挽留,并且她们对京都的权力中心也有着眷恋?
这些年来,莫府做派收敛已多,为的就是纯洁血缘的情谊,免得引人顾忌。一旦有了封地,上头岂会放心,要么严格地控制她们,长久之后还怕找个罪名予以剥削,和现在相比,变故将大的难以想象。
莫家存在了有多久?这棵大树莫家人人仰望,岂肯轻易拔根移种?
两人先开始轻声慢语,到人影没了,店家也走了,日影没了,沉云也没了。只有一盏护在木罩里的油灯,街巷里搭起的简陋大灯,和……四周无尽的黑色。
这样说话,真有直接传达到心中的感觉。
现在是一个人轻声慢语,一个人粗声重语,两人已喝了不少。
莫桑景辗转着看手中的巨觞,她起先未必多喜欢喝酒,现在也未必不能离了酒……可这些在她的酒量面前逊色不少,没有人会否认莫府嫡女莫桑景的酒名。
祝长都大有豁出去的气概,莫桑景本来有心防着,却也碍不住她决心酣醉。
她趴到桌上,眼睛发红,忽然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莫桑景……你弟弟,莫烛宇,真可……爱。”
莫桑景没有认识到这就是祝长都说醉话的开始,直到后来,她越吐越多,无所不谈,气质端静如莫桑景,也崩了表情,听她的话听到心惊。
“莫桑景?”
“哎。”
“你是时运不济呢,还是时运太济呢?”她皱着眉。
莫桑景微吱一声:“唔。”
“是吧,你也觉得是,你就是时运太济了……”
莫桑景无奈。
“我怎么没有那么好的时运呢?”
“我……”她咽一口酒:“我……怎么就没有那么好的时运呢?”
“算了算了,时运不忌英雄的嘛……”
“我……我还是能大有作为的……呃……”
莫桑景应:“是、是。”
“莫桑景?”
“哎。”
“我喝了有多少壶了?”
“……一壶半。”
“怎么可能?”
“……”
“你骗我。”
“……”
“……你一定骗我。”
“是,是,你喝了很多,不止一瓶半。”
“啊……有那么多啊?”
“是,是。”
“那我也该醉了吧?”
“……”
“喝了那么多酒,不醉,那是怪人。”
“……”
“我酒量也好,但我不是怪人。”
“好,你不是。”
“那我要睡了……”
“你睡吧……”
“我们喝了好久了……”
“哪有,月亮还没到顶呢!”
“怎么会?……”祝长都抬头望天。
“看,天都白了。”
“……”
“我要睡了,莫桑景你不介意送我回家吧。”
“……”
“我真睡了。陪你喝了那么久,也该够意思了吧?”
“够了……”莫桑景重启一壶,有些无奈。
“好,我睡了。”
良久,莫桑景“唉”一声。
此夜月白风清,而酒能驱寒长气,确乎不错。
没有人同她说话,酒反而喝的快了。时时都有酒液在口中晃荡,停不下来似的。
酒或许解忧吧?可现在四周太静了,反而使莫桑景心中沉抑的感受慢慢抬起头来……
毫无疑问她的思绪被未来与过去两个方向牵扯着。
狄虚铭曾对她说过“后会无期了”,可现在看来,是这样吗?
衮路有着更大的更大的事情压迫着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至于过去。廖怀石这个人在她的心目里身影不曾淡去。
她所说的再一次相见,使莫桑景陷入莫名焦灼的“等待”,又是这一点出离的情感,使她觉得她在被人戏弄。
街巷边的树枝,树枝上的树叶,被晚风卷的刷刷作响,莫桑景抬起手,发现酒杯举不上嘴边。
低头,祝长都醒了,睡了约莫一小时。
莫桑景稍舒口气,如果真的要她送她回去,那还不如在这里坐到天亮,等她醒来会比较好。
祝长都眼神颇明锐的:“这酒内容可不浅,也该喝够了。”
莫桑景轻轻一拨手腕,挪开了去,依旧喝下:“我还可以。”
“那不管你了。”祝长都扶头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莫桑景见她稍稍摇晃,也就站定。
“回去吧。”她如是道。
“不要太晚,今晚有些冷的,酒激热伤身……浏阳侯和伽卢王可千万不要因此念叨我……”
莫桑景凉凉一笑:“也不说你没用了,快快的回去吧……”
转角处便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