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宴散戏来
酒席将散,人声渐抑。黎云南离座向莫桑景走来。
这之前只有莫桑景向黎相那一躬一敬酒作为两府的交际。
当时的气氛一定出现了片刻的凝结,只是每个人作为其中之一参与者,反而难以察觉而已。
他是在场唯一的男宾客——在莫府长男莫烛宇在不久前也已退场后。只是这一点似乎就引人注意,况且这黎府嫡男在京都的才名真真人人可知,清贞直正的黎左相反而格外喜欢这个儿子,也是人尽皆知的。
他上前先举手中杯以为礼节,忽然发问:“握瑾瑜,守芳榆,秋梓以为佳否?”
莫桑景字为秋梓,正在方才公布。黎云南以字呼她,取先人“以相崇尚”之意,然在此等交宴场合,似乎有些不谐的。他话语也雅致,以人心估,做法有意应和自己的才名。
他的问题不由使莫桑景回想到先时的总节议事会,有人说“才尽其用”,最后为众人隐下,莫桑景最终得一个柱国。现在呢?意思相似,情景却大不同,莫桑景只有一个回答:“梓为好木,秋梓心向往之,因字之。若得于一身自当用之。”
黎云南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来,很快又回复到原本静澹的模样,只是目有光迹:“秋梓意佳,我愿铭之。我名云南,字归南,若得彩云南归,我亦愿用之度人,与秋梓有同一心。”
莫桑景心中微起波澜,但自然不显人前,执杯亦起:“佳物岂易得,然愿景固美。我敬黎公子一杯,敬人之同心一杯。”
她目落四周,清清泠泠,黎云南举杯应之,两人一饮而尽。
黎云南归席,面容更静。
众人于良久宁静中又起话语,酒宴继续。
莫桑景心中丝丝缕缕无不分明。黎云南将拉拢之心藏起,反倒“批评”莫家面对此多分天下,有力不出。黎相万分想固帝家天下,有此心自非一日。退一步讲,正因天下多分,京都朝堂之力、臣子之权已大不如前,黎家等贵门大邸岂能坐看衰落,又出于一片忠心,心思自然看向并天下之多为一。
莫桑景肯定后者,即有力当出,却否定了前面,指明自家处境非比一般权贵,恐怕无出面论事的条件。
她素来厌人征伐,在今天的场合下答问更是不愉,毕竟面前的均属难与之人。方才一句“敬人之同心一杯”放出,实是带刺的。
然而今日之后,世人之领会又不知如何,毕竟她的回答是那“有梓当用,不握瑾瑜,不怀芳榆”,人岂能同心。
往后不久,客各散去。仆役行动无声,整理残桌,鸟虫困于幽冷,不鸣,草木无风,不能有言。府中寂静。
莫桑景心挂宴上那短促一瞥,自然寻去。
早已人去亭空,此亭多用为停客之所,本来无甚景光,莫桑景未曾多来。如今于亭上望向客厅,一切历历——上阶可见屋脊,下阶可见厅中主座。
莫桑景知此人深受莫府此夜不禁外人,屏避仆役之利,得此远亭,洞彻全局。
心中又添一丝别样情绪。
心中尚知两点,其一,此人目力不错,虽然莫府人力有限,她终究不能以异色之眸近观,此人据此远亭,却能逼视客厅定有武力;其二,此人心机沉重,莫桑景据一细节言此,那人既能视,当知莫桑景寸寸移下主位,竟然不避,是有意使她警觉。
那人之眸,莫桑景存有疑虑,不知是否错看,毕竟只是一瞥。今夜星斗众多,仰头又思片刻,终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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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桑景并不厌听凡人琐碎之言,但是多愿从人家笔下纸间寻,而没有多的机会到外面去亲自感受。
她的成人礼之后,关于莫府的种种言语她知道不可避免,却不能知道更多。
祝长都来找她,总觉得面目要较前些天明朗些,莫桑景也跟着有些高兴,却并不出言询问。
莫烛宇来找姐姐的时候,就见祝长都嬉皮笑脸的模样,他心里堵着不知怎样的一口气,出口就道:“整天拉着姐姐往外跑,不知都是些什么事……”
莫桑景披上外衣,正转头要拦他,不叫他这么说,祝长都却先接话了:“我与你姐姐,也有多年的交情了。不差用她这点儿时间,权当做离别之时耽于玩乐吧。”
莫桑景正想说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离别之时,回头却见莫烛宇似是愣住了,头脑团着看不清的雾似的。
她回头看祝长都,她向来对人嬉戏怒骂少个正形,又何曾有哪个时候着意于对人解释,更别说语言中多多少少带些悲戚之意。
祝长都不再说话,转头只等着莫桑景收拾衣裳。莫桑景招手问莫烛宇来寻她是什么事,他只一摇头,因前面的事迷惑的模样未改。
莫桑景在这两个人之间感到一种奇特的气氛,当下也不觉得莫烛宇会有什么大碍,更把心思向着祝长都的“离别”二字去了。
今次出门,便要问个明白。
她的目光这样写着,看向祝长都:“走吧。”
祝长都像受了冻似的,缩手步出莫府,在初冬时刻于空中呼出一口浑浊的气来,心中有丝丝发凉之感。
莫烛宇这个男孩子,她一直是有些挂在心上的。最初因为和莫桑景认识才认识了他,后来却也趁着来莫府的时机好好的看看他。但她是祝长都,有着总是被别人挂念在嘴边的自己的难处,对于他反而守礼得厉害,往往不知怎么办才好。今次,心里有了隐隐的决定,因着他的话,彻底说出来了——她果然还是需要众人的认可。然而,在一切被完成之前,她更加不能对他说什么了。
一直以来,都是陌生的。那么权以今日之语当做将别的纪念,倒也不错。
祝长都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两个人行走在青白色的石面上,脚步挺轻,却不能避免磕碰有声。一声一声随到渐远。
“请你看一出好戏。”祝长都轻松笑道。
“那为什么要戴这个?”莫桑景指着头上的低檐编制帽道。
“我特意给你装备的,到时你自然知道为的什么。”祝长都道。
两人一齐坐在了一个露天唱戏班布置的板凳上。
周边之人哄然有声,均盎然地讲述着什么。
莫桑景祝长都位在一侧,所以不惧遮拦或是推挤,安然看着台上。
本以为有什么可看之处,却没想到台上混混乱乱演了一刻,莫桑景心中微叹。直到后来人群中也有忍不住的,闹将起来,更有人大声道:“瑾瑜情!”
有人应和:“不要别的,就要演瑾瑜情!”
祝长都掩嘴在笑,莫桑景微微有拨云见月之感,轻轻放一双清冷的眸子在戏台上。
班主出来拱手讪笑。
不久帘子拉开后是另一番景象。
举目皆是红色,只见一张宴桌上坐满了各色衣衫的明亮人影,均皆交头递耳,做欢喜貌。只一个正对观众的红紫衣的年轻女子,低头似做思索,偶尔抬头眉眼一种含情态度,引人多看。
场边幽幽筝声响起。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场边唱进场中,咿咿呀呀地,唱词与别家情长之语无有不同,只是渐渐靠近那女子,竟从先时抖动的衣袖中翻出一只空的酒杯来,他矜傲地一举手,已有人为他满上酒。
他正窥视低头的女子,侧头忽又闪进场中,略带涩意道:“我生来是那黎府大公子……广有才名难得伊人识……今日猛相见,教我心情乱……”
他转侧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今日于她不一般,此等良机难寻觅,我还需上前一见……问她意……”
终于,男子捧着酒杯优柔地来到了女子面前,四目相缠一阵,男子无言,此后终款款以常语道:“握瑾瑜,守芳榆,秋梓……以为佳否?”
人群中猛起喝彩之声,莫桑景在祝长都调侃之笑下敛起面容。
女子站起,与男子微分,对观众念道:“佳人自古不易求……何况黎公子才高品优难能有……我早有心今面晤……名不虚传欢我情……”回身温笑道:“秋梓之名有梓,盼望有梓,若有便尽其用。只恐盼而不能……心常忧……”
莫桑景无奈,祝长都促狭之笑已极。
男子闻言,深情道:“我与小姐之心一也。”
说罢两人各留一段唱,表那倾心之意。末了宴会座位上有人捧起场来,以诙谐之语说着什么“天地成全,有情人同心而归。”
莫桑景一看,场上高烧红烛,帘幕低垂,众客皆退,两人对面细话慢语,那情形早非宴时,却好似妻夫两个洞房之时……从篡改起步,竟然臆测至此,也真令知情人惊呆,可惜祝长都此时只有看笑话的心,莫桑景作为当事人又冷静得特异。
幕落,得来众人一片掌声。
莫桑景被祝长都推起,两人又重新走在青石阶上。
祝长都忍不住道:“怎么此时也没情没性的,好生无趣……”
莫桑景道:“我知我从早晨起就供你开心了,原来格外欢欣是因为此……难道还要化上妆扮个面相如她们一般再为你造造取笑我的兴致么?”
祝长都一顿道:“你生气了?”
莫桑景沉默一刻:“我方才言语有些过分。”她想了一想,说得坦诚:“我也知道世间存在这样的事,也不困扰于自己受到这样的编排……只是操弄情感,未免恨人们凑趣儿太过,黎云南与我?这种误想如此流传,倒真使我心中沉重。”
祝长都道:“我说的直白一点,我感到黎云南确然是庆利帝心目中你当属意之人——没错吧?他母亲黎左相是庆利帝手下第一贤良,除此之外拿皇子对你都不过分,你是因此有所联想,才不开心的吧?”
莫桑景点了头:“你要这样认为也可以……我素来厌人替我做事,才不管来自何方对象又是谁,近来母父也以婚姻之事相催,未免多动一根神经。”
祝长都沉想道:“为何不真的考虑考虑呢?西行之后各方面加快动作了,莫家常在京都,难道一直抱着不明的态度吗?或许正是因为过于抵触,才有所忽略,甚至不愿择取,反而误待自己。”
莫桑景看她说得诚恳:“真正和我父亲的言语一模一样了……我先与你说个事儿吧。”
莫桑景述以清凉之语:“我父亲,纳温达玛,伽卢人的王子,嫁入莫家,五年后才与母亲有了我。”
祝长都看着她。
“父亲来到莫家时,母亲有正当宠爱的侍人,父亲是伽卢人,族人都是衷爱唯一的,因此根本看不过去。但是父亲与母亲之间只是政治上的联合,他没有期盼更多,便也没有真的生出恶意。两人从开始的疏远,到后来的相知相爱,其中艰难旁人难以想象。”
莫桑景远目:“是这种伽卢人对于真情的品性,使他在爱上母亲后才愿意孕育我。”
祝长都想想自家状况,不由有些哑然。
莫桑景很快接上:“我也是一样的,在婚姻上有与伽卢人同样的理解,我本身就流着一半伽卢族人的血。”
莫桑景极其坚定地:“我清楚知道政治联姻比之平淡随缘的结合,有着无比的苦处,我更不愿以身相试。”
末了她说:“黎云南意志坚定,维护帝家天下,我之坚定与他分歧甚大,我又是女子,选择的余地比他大,如若真有大人物看好我与他,我便努力凭自己推脱了去,再干净不过。”
祝长都喃喃道:“原来你就是那胭脂书笔中、柳月花桥下的长情女子……自古来有几人能担当,取着这一与之齐,不踏芳丛的意思……”
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不,你竟要最初就找到心爱好之的那个,未免贪心太大了罢!……”
莫桑景一笑:“命中有便有无便无,我的心一直这么放着,却不是贪心。”
祝长都指了她半天抖了半天,最终终于收回一口气,心中一想自己常恨和莫烛宇之间啥也没有,但在这之前她立心便不坚定,比之莫桑景岂不太逊色了么!
如此想罢竟然心头突突跳动,万分想回头去再看看莫烛宇。
一提到结亲,莫桑景都出离急躁,上一次在母父面前便是。这和她的心境息息相关,这些年来还从未变更过,也没有向什么人吐露过——虽然父亲知道她的意思。
如今这么一说,竟然畅快,觉得看一通什么“瑾瑜情”也无有不快了,反正不是什么真能牵绊自身的事。
祝长都表情痴痴的,莫桑景却从前一事里转出来,忽然严厉说道:“说离别是想带兵打仗去了么,目下可没有什么仗给你打。”
祝长都收拾心情:“这几日是有离都参军的打算。你知道我母亲早就已经在养老了,军中根本没她的事,我在她手底下当一个小军官,管着几个人,有什么奔头。现在虽然边境稳定,但是驻扎的人不会撤离,每一年新兵换老兵也不会停止。我预备就到东北去混了,随便从什么做起,升迁也可以不必快,关键是积累经验,之后没准有那么一次大显本领的机会,那我就功成名就了……如果时机不良,我混个三五年,也就会断绝了扬名立万的想法,也就自然回京安度余生了。”
莫桑景无言。
两人静了一会儿,她道:“幼时我们都在祝将军的校场中度过了一段时光,我个人对你的军人素质颇有认可。只是,远比校场中相处时间长的这些年来的欢赏轻玩,却使我更深刻的觉得你的天资却在别处。”
祝长都微嗤一声。
莫桑景自顾自说下去:“我觉得你在戏场、酒楼、钱庄等地的见识格外的丰富,做个商人开个巨号于你便值得考虑。”
祝长都不说话。
莫桑景觉得经商太搪塞太笼统了,不由仔细地想,想祝长都身上那种愉悦人心的气质,最终没搭上什么合适的职业……
终于说道:“我察人的本事你多少相信点……我信你此生能成事业,却未必一定奔着军务去。”
说完莫桑景不由觉得自己真当失败,话说的自己也没有信得过的地方,但意见终究是表达了……
祝长都反而豁然面目:“何时听你说话这样不甘脆……罢了。莫说了吧,我自己去一试,便见分晓。”
莫桑景只得叹一口气。心中想到新兵的补充在每年的春季,如今还有一季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