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第十九章奥春湖边
庆利十九年九月初七日,和谈正式启动。
莫桑景在议事厅欢迎了两位的到来,并真诚祝愿两人的讨论能够真正有益于衮路的百姓。
议定会议召开一旬,每早两方都要聚集起来轮流发言,并且在结束之后两方各留下一定人员对会议内容和资料进行整理、抄录和封存。
莫桑景扮演的角色要做什么?全程参与和谈,当一个聆听的第三方,以那一百府兵维持会场稳定和工作进程。
她用白纸黑字的规矩告诉了汪仲年这是一次她不能言只能听的会议。
第一日平平淡淡,汪仲年在松青之事上震怒未消,态度欠恳,只有稀廖几人随旁,任央川一方多动口舌,她手下人只草草掩过,言与未言无益。
气氛有一阵很紧张,但央川终究叫手下人收下了不满,按捺了脾气。
莫桑景一人在长席上坐着,身边只有仆人打扮为她端茶送水的廖怀石。
莫桑景能够亲近之人有限,在这大等会议上感觉尤深。葛江越与廖怀石是特殊的两个,然身姿丰标的葛江越一出现恐生别人疑虑,她是武人当是避嫌为妙。廖怀石,她心目细腻,观此事宜,或能对她有用。莫桑景的考虑只此。
汪仲年一方的人既不足看,她便稍稍移了目光。
一个灰绿色衣衫的人,在莫桑景目光闪过时,立刻跟了过来,大胆望来,莫桑景自不与她对视,但仍旧看到她嘴边的笑意。
第一天结束之后,莫桑景与廖怀石对弈遣时,说起白日之事,两人不免一番交流,莫桑景说道:汪仲年在忠风的设防和不交流的态度确实使很想求得共存的央川泄气,但她们终究还是一齐来到了库其,这一次会议,或者汪仲年不能料到将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
没想到就在第三日,事情出现了较大的转折。央川提醒了汪仲年一件事:衮路上下农耕区与畜牧区的交流断裂,以致两方分别要以更大成本到内地换取牛羊药材和衣物制品。
接着说两人军费吃紧。她坦诚了自己粮食供应的窘境和士兵衣物不全的事实——这些现在都要到内地换取。
衮路的经济确实受到重创,随着征伐,人们的移居、田地的破坏,代价都很严重。但与此对应的,竟然是官方更加大力地敛财,全部投入到换取军需物品当中。
最险峻的考验是,当前已是秋季,西北方水土易坏难营,因战争而对农家收获造成的伤害正要渐渐显露,这后果恐怕十分严重。
她言及共同的困境,声言衮路的削弱或许是天下人愿见之事。
汪仲年习文久矣,此事经央川提出,在会议上也不免有一丝的惊容。
莫桑景心想怒火足堵人心,害人非浅。汪仲年这些天一心向武,不愿静心思索,岂不痴绝。
汪仲年率下三府丰饶多过央川,她虽变容,但自不能失去分寸。一方面强调自己名正言顺,而央川与外地的生意恐不好做(实际上商人并不虑此,她们对草原的诸多良品兴趣颇深),另一方面则说,若许议和,诸项利益应偏向她。
第三日结束后,莫桑景心里有一丝可惜,却不是为央川而起。
众人居住、进食、游赏等等活动都在库其的一处大宅内。
为安全计,央川与汪仲年两方的活动区正把宅子一分为二,会议时则上最中心议事厅。
莫桑景的房间临近到议事厅的水上长廊,也在最中心的这道轴线上。但是她可以在宅内随意走动。
这天结束后,也不见廖怀石的身影,她便绕着通达的长廊,随意走向名为“奥春”的碧绿湖泽。
此处古木森绿,气息不凡,尤其是库其所有便更使人惊异,湖泽坐落其中,碧绿如醉,与周边绿意谐然无比,石阶点点润苔,人步其上,先受泽被。
待行至湖边,莫桑景才发现这儿早立着一个人。
是因未特意放开內劲,而巨木缠绕,绿茵如盖,遮人视线,所以有此偶遇。
湖泽颇大,也不碍两人相错,莫桑景无意与之交谈,因知已入央川之地,便与其相隔数丈,也不顾盼。
然而目光沉入水泽没有一会儿,就从湖面上见到人影的挪动。
莫桑景转头,那人正打量着她。她穿着贴身的轻软衣衫,头发用一根素簪尽数束起,脖颈以下,到未严格束起的前襟皮肉都露出来。在这西北之地,天气渐渐冷得厉害,晚时这样模样确实比较罕见,但莫桑景更在意的是这是个男人。
此人她这几天都见过,即是初见时刻穿着灰绿衣服善观人举动的那个,彼时他刻意装束,难以知道是男子之身。而在如今这日暮时刻,却又这样不加掩饰地出来。
莫桑景岂能不奇,央川瓦温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在她思索之时,那人已开口:“安西令。”
“在下狄虚铭,是央川将军客卿,能与您在此偶遇,是奥春此行最幸事。”
说着他便笑了,男子淡笑中有股极艳的风情,不能忽视。
莫桑景隐有所觉,平淡回应:“以此为幸,那庶几可谅我惊扰之失。”
狄虚铭笑得略大一些:“不扰,不扰。”
莫桑景转身之际,他又开口:“不知安西令可识叶取杨此人?”
莫桑景就此住了脚步,听他说。
狄虚铭因她的反应露出一个微笑,从枝上取下一片叶,轻声道:“叶取杨先辈贵不可言,然而先帝末年那场乱事里,在官场上吃了亏,举族被流放到边疆云吉塔,本就要一生苦役不见天日,却得了机会转到大将军家里做仆人,后来还因资质优异以十五之龄修习武艺,十九岁时还成功进入了影部。”
狄虚铭看她一眼:“然,庆利十九年,毙于年二十三岁时。”
莫桑景道:“可惜了。”敛目:“可知影部绝不是个好去处。”
狄虚铭笑:“是我将她从云吉塔中带出来的,也是我向央川将军要求收留她的,也是我,给了她进入影部的举荐。”
莫桑景默然不语。
“安西令,”他忽然道:“浏阳莫氏不出京都已近成为一种习惯,在下所记不错上一次应该是在伽卢人的王子与浏阳侯结姻的时候,浏阳侯才离开京都去了西南冰雪之地。”
他接着说:“西北此行亦便珍贵……我的意思是,这次安西令回到京都后多半将与我等再无联系。”
莫桑景启口:“你意我与衮路之人加深联系为佳?我看不出必要性。”
这略显冰冷且微带敌意的话语并没有遏制狄虚铭的笑容:“安西令多虑,在下不过言明一种情况,哪里有能力左右得了别人的交情?我不过是为自己说话。”
“何意。”
“太平之世,容不下乱离之人倾诉心曲,而我与叶取杨皆是此等不幸之人。叶取杨已死,我心实悲,安西令可愿为一段伤心往事稍驻步伐?”
莫桑景稍一怔愣,却未想到他接了这样的话上来。
她回想自己因其艳感而起的警惕心,觉得不必,此时终缓和态度:“阁下在等一听音人?我恰好遇见吗。”
“不,在下心中有所衡量。”狄虚铭掩唇笑:“央川将军的地方,多是与我相熟之人,在下首先要找一个足够陌生的人……而且,需是尊贵之人,在下说故事给这样的人听岂不有趣且刺激,见你声不透心,这种刺激也不能稍减。还有,当是守口如瓶之人,今日以后举凡天下不会有第三人再听到此事,我能无忧患。”
莫桑景点头,示意自己倾耳相听。
狄虚铭道:“狄、叶两家,比不上黎史祝康这四个远有名誉的多代贵戚,但也总是门楣有光,百年流芳,我们的母亲,都是先帝手下的重臣……您当知她们的名讳吧?”
莫桑景自然知道狄可微、叶奉先两个,并且还知她们如何落的难。
狄虚铭苦笑道:“当年先帝手下力遏乱党的忠臣,到了一意主和的庆利帝眼里,却变得一文不值甚至……觉得碍眼。本朝的各个总节,都难看我们的母亲,恨她们挡道。庆利帝不予庇护,更加罔顾先帝‘不损朝员’的旨意,为了安定天下多分的局面,竟然任由奸党栽赃陷害,使两个百年大家一夕分崩……我们苦心维持社稷的结果,长者全部丧生,母亲的尸体还被钉在市头遭受亵渎,少者,十四岁以下的,全部发配云吉塔,一生劳役。”
莫桑景感到悲伤之意,见他不语,先发一问:“以乱党奸党称呼各路总节,又何必与央川瓦温如此相近。”
狄虚铭温言:“安西令需知以下发生之事,央川将军之于我等实有大恩,且她来自草野深处,与朝堂顽恶无关。”
他说道:“我之前自称乱离之人,绝非虚言。安西令亦当知西北地方的安定,较中部费时更长,直至汪将军与央川将军有所联合,才最终使这里平静下来。苦役良久,我发现云吉塔是多方乐据之战略要地,因此我觑着一时,趁着两军交战,管理松懈,逃脱了出去。此后生活哪能长久,有一日我自知为歹人所劫,却随其远去,之后被卖为娼,所处之地风雨飘摇,紧小污浊,是一暗娼之所。客人不多,生计难营,然而主家却不愿放弃,甚至于在寒苦之时买下了我。那一段日子尚算宁静,虽然院中诸男子常常以身互嬉,作乐不止,以致成病……启口甚艰,然这正是乱时场景,不过演绎之法每地不同而已。”
他说完暂止,似看莫桑景有无反感。而莫桑景自然面无喜怒,目光清澹,幽幽照影。
狄虚铭续道:“之后又受马蹄凌虐,不及返转,同伴死者死矣,我与少数几个被小军头认为尚算干净,充为军妓。”
他闭目道:“那时我想,总是找不到平静之所,以度无为之生,不去偏向不平静中去,以是自入军营那时起,未抱逃离想法。之后颇为顺利,直至遇到央川将军踏灭敌丛,未有苛待受俘我等……说来可笑,我第一次见将军,是赤身裸体躺在小帐里待她宠幸之时,那一夜后我忽然有志余生,不愿此生尽为旁人身底白肉,口中只吐□□,充类病声,彰显残破,了无一趣……之后我亦算用尽手段,使她信我并非一无所用,为她办成些事儿,末了她听我爱怜身如浮萍之妓人,赏我一座花楼,且任楼中人不赚分毫,只吞不吐。”
他的语速渐快:“妓人精明,各个通尽人情世理,白养这一群人我反觉无趣,还他们自由身,把楼中财产尽皆分出也就是了。然而我意尚在经营——实在也想不出别的生路,以后为央川将军筹资买采,功当不小。另外还是她手下客卿,如此次,便来为她卖口才。”
说着他又笑了,那股艳意,果然精心妆点,无意中尽是有意,绝非清媚而是极诱之状。
莫桑景看人不错,狄虚铭绝非无心做事之人。
说到此处,身世也算不遗。莫桑景心中明显感受有二:一,他有意细言己与央川诸状,无意中将探她态度。二,他乃一绝顶自信之人,从头至尾的言谈无一处不显露。无论言落魄,言淫艳,都是不卑不夭。
狄虚铭忽而匿笑:“安西令可知在下年纪?”
莫桑景道:“据你所言,当在三十上下。”
“是了。真正可叹,近听人有言,男子上二十可言中年,我想我以二十九之龄,实可言老迈。”
莫桑景微露嗤容。
狄虚铭看见以后即刻道:“安西令意以为谬?”
莫桑景答:“人之初见若以最适之龄,为爱恋计,不嫌早,至二十五六为宜,愈长渐少,但也属常态不存惊怪;为智识计,不嫌老,三十五六之后尤宜,因其已思后半生之事而心智淡泊,愈少渐少,但总有少年人或幼者能引人机敏,为学有益。男子顾及爱恋以外,当顾及智识,若多具智,当不困于年龄,一生时时可引人爱慕。”
狄虚铭讶然,愧且喜:“像我那话,真不当在您面前说。是在下言误了。”
这以后他态度更恳:“在下得了央川将军的眷顾之后,返去云吉塔找了同样受役的少年人叶取杨,将她同她的弟弟接了出来,弟弟放在远乡安顿好,她愿报答央川将军好意,先任仆役,再为影人,虽在汪将军手下,倒头向背正是平凡。还有一件,叶取杨愤世过于我,多露恶狠之态,我常想使她习武,能够取人性命是否是一件正确的事……但事情总非人力所能止,直到她丧命一事上,却不得不说有我之因。”
莫桑景心知仙人庙事件是眼前这一位人物的谋划。再猜测一下为何他与聚星榜有瓜葛,便推想美人与江湖,他手下有花楼的时刻,正是有理了。
“谈身世岂是单纯的谈,安西令似乎并无倦意,可容在下问一命中难事?”
莫桑景承认他所说“岂是单纯的谈”,应道:“无碍。”
“生意人,还是一客卿,便是在下心中所难,难也久矣,今已病在心端。”说着他还微叹一口气。
莫桑景不吝一个微笑:“你不正在兼任。”
狄虚铭以微笑报之:“不能,二者在下已不欲兼任。”
莫桑景有所猜度,不惧触犯:“若云不能兼任,便是不愿做那客卿,你自是想当一生意人。”
狄虚铭低头:“可行么?”
竟是承认。
莫桑景微叹:“你既为她筹资买采,职责不变,便不算弃,甚至可花更多心力进益产业,于她更有助。”
狄虚铭沉默着。
莫桑景真感奇异,现下正是央川瓦温倚力客卿之时,她的一个颇为信任的人物却有这样的心思。而狄虚铭又为何要将这样紧要之事与她商量?难道真的是他说的:告诉一个尊贵且守口如瓶的人,那么既刺激又安全。
怪哉。
狄虚铭当下考量之事有人或以为不必要,毕竟他都会供给军队最需的粮财和武器。但是实际上,客卿与非客卿之于权者而言有巨大差别,不是可以稍微粗心的事。非客卿意味着监督性的减弱,背叛性的提高(虽然手下人真有没有这个想法是难说的,但权者通常就是这么认为的),而军队的一切供给都是极严肃的事,权者往往愿意对其有绝对的控制力。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狄虚铭并未央川物资唯一来源,他不过是一个重要的投入者。)
终于,狄虚铭告辞离去。
莫桑景见他面目微黯,也并未再留一言一语。
莫桑景有些惊讶,对此人的警惕是一开始就存在的,料想他总要套人的一点儿话,遂了自己的心愿等等。没想到到最后他却是把自己和盘托出了,末了还征询着自己的意见——这等利用倒是平生未见。
莫桑景小叹一下,也持袖从湖边离开。她并不很喜悦自己滴水不漏平平静静的模样,只是日光之下行事艰难。每一刻作为莫府嫡女,如今的作为安西令,她需做着遮蔽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