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五章侯府与颖园
浏阳侯府立在皇城外的浏阳街上。皇城内的人物几世几年地变更,而浏阳街受名于皇城外的贵邸,自诞生之日起从未变更。
浏阳街不像其他庞门官宅坐落之街,布局森严,阻市人行迹,而是一个颇热闹的地界。
因为只有浏阳侯一家落在这里,所以街面尚有余空。自西头起,侯府允人辟室,落户做买卖。当然这些行当都不普通,毕竟这里地价不菲。
(能这样做也有一个不能不讲的原因,浏阳侯府邻靠着的宫墙里面是皇家的游览之地,更隔了一围带的宽湖,不是居住地,人迹不多,所以才可以这样做,否则当然也是不行的。)
更妙的是,把侯府隔开的永日桥对面,是平行铺陈的东河三大街,这里坐落着一些古刹庙宇,平日里安静极了,唯有锺磬之声稍作,但等年中节日到来时却总是极热闹的,商人士女,贵卿平民,均皆聚集。
彼时侯府庙会,齐立于灯光烟影之下,相得益彰,是为京都一大胜地。
说回来,浏阳侯究竟缘何得世人爱戴,得皇族敬重呢。
久远以前,宽宇大陆上有一古老的部族,她们勤于探索,最先发掘了禹国座下这片土地,并随着后来的人们一起经营这片土地……多少年过去了,古老的血脉不断流失,而这一部族却保持着最为澄澈的一脉。
这就是浏阳莫氏人的祖先。
千百年来,所有皇族都对莫氏加以礼遇,莫氏建侯府组府兵的规矩也一直延续下来。
凭借古老的血液,莫氏就此成为禹国甚至全天下的特殊氏族。
当然在现在的年代里,她们更需要的是智慧和力量维持她们的荣耀,并且她们一直是这么做的。
先帝治下末期,禹国尚处昌顺之时,西南高山伽卢一族愈加强大,伽卢人是古来闻名的战斗一族,先帝疲于防备,最终决定与其通婚,借以定下和约。
伽卢族主成为西南王侯,而以王子之尊,伽卢的纳温达玛嫁给的正是当时的浏阳侯府嫡女莫承梧。
这些都是往事,岁月流逝中,莫桑景也将二十成年了。
如今是庆利十九年。仲春。草长莺飞之时节。
莫桑景从一个角门进入,没想到仆人颇紧张地叫住她,说:“夫人跟我们几个门人说,一见到您就叫您回大厅去。”
和着这是在等着了。
莫桑景点了点头,从狭径往前走。
这里是仆人的活动区,她们各自穿着规整定制的各色的衣服,看她并不如此,多多少少也能猜出点儿什么,但又不知怎么招呼,所以大多只是投来视线而已。
莫桑景在低矮的院落前穿梭,走着平缓的小路,待到行至石桥旁的柳荫之下,就微微地怔住了。
好像她之所以从这边门进来,等的就是这一怔。
过桥就到莫府的正面建筑群,但是,这儿,这儿……才是她小时候最经常来的地方。
柳荫之下的木屋,这里还是住着人。
莫桑景隐约地透过直垂的枝条望过去,见堂屋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人逗着孩子,两人玩得很开心。
莫桑景能知道她们身上穿着什么衣服。白色的领,对襟,淡蓝色的条纹,衣尾绣着一连串的鱼戏莲叶的窄小纹样。
眼见着桥那边走来一个人,莫桑景最后再看一眼小院,迈开步子离开了。
“柳风间啊,小纸鸢。
井栏边,勾到蟋蟀绕两圈。
欢乐传云天啊,关手意相联。”
当时幼稚的歌声,现在依旧挂在她的嘴边。
……
莫桑景先回了阆清苑——自己的地方。关上门静静待了一会儿,这样以后定了定神,往颖园去。
她也正要去找母亲,这么一来,一起去了,以后也就不用烦了。
等到了颖园,看见母亲和父亲并排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着话。
莫桑景搬了把椅子正靠过去,温加峦抬起手对她说:“先看看桌上的花,这是宫里栽育的,皇上分给小辈,专门儿给你送了一只来。”
花名“流韶梅”,一看便知是宫里定下的新种,花色里里外外分作数层,梅还真没有这样的。
并有一只花笺,大约赞颂了一下花的丽姿,写得云里雾里,总之是很繁缛丰脓的文笔。
莫桑景正放下,又听温加峦道:“这可有一个品花会,昨天傍晚的,你看的这笺语可是魁首之作。”
他说着说着眼睛瞄过来:“也请了你去来着,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不是说和祝家姑娘出去晚间就能回来的么?到底去哪了?”
莫桑景笑:“还能去哪,不就在长都那里歇下了么,我啊,自己有分寸,你们可不用担心我在外面出什么事儿。”
祝长都家的也是这么说,温加峦不想去计较真假,只是说:“我们说你身体不适,去不了,凤君挺担心的,你改天去一趟,要给宫里人有个交代。”
“好好好。”莫桑景一边应着一边皱眉,春天就搞花事没错,可这些日子未免也太频繁了吧,让人厌恶。
莫承梧这时也开口:“再过……半年多,你也就满二十岁了,有想过成年礼的事儿没?”
莫桑景道:“希望大姐能回来一趟,到时从冰雪之地给我带一身皮衣,穿着它过成年礼,铁定威风……”
莫承梧笑,却说:“这个倒不用忙,你自个儿写信跟她商量商量好了。”她转身从木椅背上捞出一个大布裹来,把它展开来,成一卷大型连页画。
“从昨晚到现在,我和你父亲就一直在看这个东西,你也应当看看。”
莫桑景掀开封面一角,就看一片飘得太夸张的衣裾,她已知这是什么,嘴上不由骂道:“上七□□,放一天假,你就看这个,自个儿不嫌太无聊了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莫承梧仰躺回去,倒一杯茶水喝,动作悠悠慢慢的。
莫桑景一页一页翻,都是些颇有“仙姿”或“端庄持成”的男子,心知这必是京城各家男儿,却没有用朱笔注出人名来,意味便更加古怪。
莫桑景翻完,温加峦说一句:“太女用的也是这个,多珍贵的东西,你不应当再看得细致一些?”
“不如给你看得再细致一些。”莫桑景将画页扔回桌上,喃喃道:“你们这么急着给我找一个‘贤内助’?”
把她叫过来,两人的意图也已很明显了。
片刻的沉默,莫承梧道:“倒不知你对娶夫有这么大的意见,这可是人伦常事,终归要有的……我们目前也就把你这种状况看做——没有经验,认识不清,一味抵触?”
莫桑景打断她:“你们难道不明我的意思?我不过是讨厌她们这样插手……”
莫承梧倒没指出她那个“她们”的用词,叹一口气:“现在的世道人心太不正常,你可看得清,只这么一件事,京都中有多少人将你浑身打量?”
莫桑景默不作声。
温加峦说道:“你的态度倒不很叫人欢喜,那宴会上的事就是……自己的私事禁不得人家管?话虽如此,别人怎么做终究计较不得。我倒愿你多些理智,自己保持点儿度,就能比现在看开许多。”
莫桑景心道:“这能看开的东西也有个度,总有不能忍的。”
莫承梧应声:“我认同你父亲所说的。”
末了她道:“仅仅今天给你起个头,谈谈这事,不要闷闷不乐的,即使要催娶,自然要从你二姐头上算来,你尚可有几天好日子……”
这一事也就到此为止,但莫桑景早有决心,她的事便就是她的事,是别人不能越过来决定的。
心里暗暗的有计划,对母亲父亲却也不便详言。
这以后莫承梧招莫桑景下棋。温加峦在一旁观战。
走了数十步,布局完毕,莫桑景喝了一口茶,往左上方动了一招棋。
莫承梧和温加峦皆是皱着眉头,莫承梧举起棋子欲“靠”一步,终究还是停手,抬眼问她:“喝清茶也能喝糊涂啦?”
她是真不知道怎么下得有味道了,撂棋子不走了。
“好滞重的棋形,下布局有成这个形的么,并且势力这么的紧固,使回手显得多么的鸡肋……最重要的是,刚才一步棋是自乱阵脚么?玄机什么的根本看不出来,真的发烧了不成。”温加峦评价道。
莫桑景笑:“母亲停手的正是时候,今天这一盘棋接下去怎么下,我是真的不能知道了。”
“什么意思,这是别人的谱路?”莫承梧问。
“是的。”莫桑景说:“你们说滞重,说势力分明,说没有下的余地,这都是很正确的感觉。能在棋盘上给你们带来这样的感觉,说明我成功了。”
两人齐齐皱眉。
“说自乱阵脚,这就更对了。”
莫桑景看着她们道:“在西北方向,有人下了这么一步棋。对白方来说,确实是自乱阵脚。”
她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双双静下来思索。
“只是,我莫家是棋盘上的棋手呢?还是棋子?还是观棋之人?为此事,女儿特来请示。”
莫承梧良久之后答道:“世事真是变幻莫测,不过,”她指向莫桑景:“你与我,我们所有人,要记住的是不过莫家的祖训……”
莫桑景想到,祖训云:……非心无家,世在即扬……
这一刻的颖园,风送涟漪,影留微馨,清凉无比,三人皆立起,若有灵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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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清楚的知道,浏阳莫氏得以长存的原因,是她们世世代代的子孙皆非忠臣。
她们是失落的王者,只是在远古一役中丢失了最尊贵的头衔,并且愿意和平。
当年伽卢一事。先帝先撂下话来,说哪家尊贵的女儿愿意祝我禹国成就一方安泰。在私居里却总透露出要莫家出面的意思。
莫家满足了她,先不讲莫承梧和纳温达玛处的也十分不错,但是,帝王的意愿在这里已不看做倡议,而是强加——这种事不被允许太多存在。
看出来莫家其实是孤立在团结于皇上身边的京都贵戚之外的。
她们每一个人,都张扬着一分绝顶忠臣不该有的品性——她们讨厌干涉,愿意自己全权掌握。
她们不会“谢主隆恩”。
可以说,这是根源之处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