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拜年遇窘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米永的妻子龚莉华准备去给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戴坤山拜个早年,包了一包四百元的红包,匆匆地插入衣兜里,下楼打开柴草间,拉出自行车,双手握把,前脚踩上脚蹬,后脚点地,嘟嘟嘟地踢了几下,优雅一骗腿,骑上车,奋力一踩,车子便箭也似地朝前冲去。直到驶进挑水巷,她这才放慢车速。巷子实在太窄,车技又不稔熟,只得多花点时间,安全才是硬道理。一条短短的挑水巷换成别人只要三分钟即可穿过,可她却用了整整十五分钟。出了巷口,就是锦江道了,戴副县长的家就在锦江道上,她曾陪丈夫来过一次,可如今高楼大厦平地起,那时候,一排排的房子虽说破破烂烂,但整整齐齐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戴副县长的家就在一排烂房子后面的一座崭新的两层小楼,这下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么多新楼房与建筑工地?那一排排的烂瓦房不见了,更别说什么崭新的两层小楼,全成了废墟。这锦江道真可谓是日新月异一日千里!她想问问过路人,可转念一想,拜年送红包,还要敲锣打鼓吗?问了陌生人,不知道对方背景,要是问到戴副县长的政敌……哎,她咈然叹了口气,心想,虽说红包不多,就四百元,可医院里的临时工累死累活一个月还赚不到四百元呢!不能说是小钱。如今官场上复杂,人心叵测,一不小心便会掉入陷阱,——这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
锦江道上人来车往,以两轮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居多,也有来去来去匆匆的行人。官方为确保海边空气的清闲,在这条路上禁止四轮以上的机动车通行的。
被一排凤凰木隔开的路肩,花坛锦簇,绿树成荫。临岸散落的石凳,呆坐着不少男男女女。四辆卖糍粑的摩托车从东驶到西,又从西驶到东,不停地播放那首标志性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海风呼啸呼啸地刮,七八个小姑娘在放风筝,她们奔跑着,嬉戏着,叫喊着,成了这里的一道道美丽的流动风景。
龚莉华将车子架在江边的古榕树下,上了锁,便在周围转悠起来,徜徉盘桓了几个来回,就是找不到原先那些齐刷刷的瓦房,见鬼了,她龚莉华二十二岁来到这座县城,如今也已十四年了,这方圆只有才七八公里的古镇,大街小巷她哪没去过?怎么就会找不到戴副家呢?
龚莉华默默地,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踯躅,想着心事,一不小心,膝盖碰撞在一条石櫈的边缘上,钻心钻心地疼。她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揉着,一边揉搓还一边地“啊唷,啊唷”的呻吟,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坐在岸边石上的老伯出自怜悯,挪了下屁股,给她腾了个位子:“坐吧,休息片刻就好了。”她膝盖疼得连轻微点头表示致谢的心思都唤不醒,身子一侧,在老伯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风筝挂树梢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带着啜泣的声音懊恼地嚷着。她抬头一望,就在身边的一棵凤凰木上,树冠上的叶子掉落得差不多了,火红的凤凰花也早已凋落殆尽,荚果如同如同被太阳给晒干枯了的毛毛虫僵尸,稀稀落落地挂在枝头上。一只色彩斑斓纸蝴蝶缒着两条长长的尾巴,挤身在僵尸的中间。
小姑娘站在路肩正中,将手上的玻璃丝尽量拉直,试着拉了拉,又跑到树的另一侧,换个角度再尝试着拉了几下,然而一点效果也没有。那只风筝像是赌气似的,置之不理。趴在树梢上,动也没动一下。
小姑娘哭,喊着叫她爸爸。她爸来了,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络腮胡子。他接过小姑娘手上的线,像扬沙那样挥了几下,看看没有效果,便一边移动位置,一边不断变更位置挥手扬绳,企图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他时而颤颤巍巍,时而矫捷移步,时而又仰首注目,却一直没有停下手臂的不断挥扬。最后,他趔趄两步,正好来到石凳边,差一点跌撞在龚莉华的身上,眼盯着龚正坐着那张的座位。龚的膝盖此时已经不再疼痛,她知趣地站了起来,让那络腮胡子站了上去。络腮胡子站到石凳上,试着拉了几下,自我感觉良好,仰头使尽像扬沙子那样手臂一挥,花蝴蝶终于被他拉下了。他拿着花蝴蝶想正欲离去,看了一眼石条,又还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将刚才自己踩过的石条面擦拭了一阵子,这才走了。
龚莉华见他如此细心,知道此人必是一个从容大气的绅士,出于探究的好奇,她再次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二十多岁,衣着十分朴素,长相也很一般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那女子低眉颔首,面带微笑,挽着与她并排而行的一位老者的手臂,那老者看上去年过半百,鹤发童颜,身材微微发胖。
“他俩会是什么关系?”龚莉华心里猜测着,“夫妻?不,不像,年龄上差距太大!情人?情人应该不会如此肆欲妄为,胆敢在海岸边公园公开挽臂同行?看那两人的眉眼,也不是那种善于挑战传统的人。”
刚才那个还没走远的络腮胡子,见到她陷入沉思中,向前跨了一步,告诉她说:“那男的是位领导,姓杨,单名弹,老革命了,女的姓黄,叫黄奴儿,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杨领导给了她一个很不错的,先从打字员做起,现在是出纳。”
“那么他俩……”龚莉华自然而然想到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却又不敢直说。
“男的早有妻儿,女的也结婚了。俩人都很传统,很保守。单位里的人全知道,那女的感恩杨校长给了她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岗位,几年来一直对杨校长十分照顾,洗衣晒被,擦窗拖地,时常还陪着散散心,但始终没闹绯闻,杨夫人也常常夸那女的,说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孝顺。”
“哦,原来是这样……”龚莉华心中潮起一阵感慨,泛开层层涟漪,可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她站了起来,准备去拉自行车,一转身,踩到一粒鹅卵石,身子失去平衡,刚才撞上石条的膝盖又碰在一棵凤凰树上,疼得尿水都流了出来,裤裆也湿了。她伸出手轻轻的揉搓着。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问:“你怎么了……”
她拧脖转身一瞧,是一个六旬老妪,手里还提着一篮子青菜,天啊!正应了那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古话,这不正是戴副县长的老母亲吗?
“没什么,不小心盖碰撞在石櫈,现在好多了,不疼了。”
“你是……”戴母又问。
“我正想到您家坐坐,摸不着北,找不到路了。”
“我出去买点菜,正要回家,来,来,跟我走。”戴母在前面引路,龚莉华在后面紧跟,老人一边走一边唠叨,“全拆了,前面的平房拆了,后面的二层楼也拆了,现在全成了工地,就留着我们家一座孤零零的一座小楼,满天灰尘,遮天盖日,有时连我都会迷路,更何况是你。”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到了。
女人是不会没有话题的,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成不了戏,来个小品倒也轻而易举。两人从住的谈到穿的,又从穿的谈到吃的,再从吃的谈到饰的,又从饰的返回到住的……
“我听说戴副县长要成为一县之长了,”龚莉华终于找到了酥脆可口的话题,“戴县长也真能行,能力、才干、精力……都无以伦比,县里县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有他这样全面的人才。”
戴母虽然年过花甲,不涉足官场,也没文化,但从这花锦似的一片语言中,她很明显就能听出对方的言过其实,谄媚讨好的味道极重。这位从农村来的老妇直言不讳地回应说:“全靠他的岳父,如不是他岳父是市里的一把手,他哪有那个能力做官。”
“说的也对!易书记对这个女婿爱护有加,”龚莉华说出口,忽然觉得这最后用的成语文皱皱,怕老人家听不懂,想改口说“易书记是伯乐,戴县长是千里马”,又怕把老人搞懵了,于是便找最通俗的话说,“戴县长是人才,易书记爱惜人才……
“得了吧!”老人家面露愠色,站了起来,“当初我和他爸都很卖力地反对这门婚姻。儿子一表人才,读了十六年书,娶什么不好,一定要娶那个呆女子?整天流着口水,嘴角擦都擦不干净。丈夫叫老公,公公也叫老公,就连小叔子也叫老公。菜买回来叫她拣枯叶,她将青翠的摘了丢弃,将枯黄的留了下来,我常常要被她气到要吐血。还好,生了个胖娃娃,还算正常,本还以为她不会生,生了也是个傻傻的,阿弥陀佛,是我们戴家几代人行善积德,总算有后了。有了娃后,我回想过来,坤山当初的选择还是对的。妻子的脑袋焦糊,可她有个当大官的父亲啊。一得一失,现在看来还是利大于弊。”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个没文化,不工作,刚从农村出来不久的老妪,对当今世道居然有如此切中窾要的见解,着实叫龚莉华感到匪夷所思。为掩饰内心的疑虑,她面带微笑,稍稍地抬了抬屁股,呷了口茶,缄默不语。
“要不是他的岳父,坤山哪能进步的那么快?”戴母继续接着说,“22同岁便当上了局长,24岁就是副县长了,最近又要提县长了,儿子到底是读过书,见多识广,想的明白,看得远,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老人家说完,赶紧伸手掩嘴,拉长脖子,嘴巴贴紧龚莉华的耳朵上小声说,“这话外面可不能说。”
“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还保什么密?”龚莉华心里咕哝了一句,嘴上却说,“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不过快了,听说文件已经拟好,不久就会下来。”
“还得代上一段?!”
真没想到这个“灶口吃门后喘”的家庭老妪,对时下政坛上的事会知道得如此清晰,龚莉华心里嘟哝着,嘴上却说:“是啊,过年后开个大会,代字就会去掉了的。”
老妪开心地笑了,笑得眼儿无缝。
时间却一秒一秒地从两人的谈吐中滑出、溜走,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点,受过高等教育的龚莉华倒也知趣,她抬头一瞅,心想,戴母是专程从老家赶来照顾儿子的,眼下也该是到了做饭的时间,戴县长栉风沐雨,要是回来吃不上午饭那可不好,于是她低眉颔首道:“您也该做午饭了。”
“不打紧,还来得及。”母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巴不得她赶紧走,暗暗地嘀咕道:她今天是来干啥的?不会真的是来找我闲聊的吧?
“那我走了,以后有时间……”龚莉华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她的心语,站起身,将手插入衣兜里,想掏出那个预先准备好的红包……
天啊,红包呢,红包怎就不见了?她抻出另一只手,插入另一个衣兜,依然是空空如也。她身上就两个兜,近日拦路抢劫案件时有发生,能不带坤包就尽量不带,她今天就没带,可就这两个兜,她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使尽地掏了个遍,连个鼻屎也没掏到。“难道我出门时没放进去?”仔细一想,放进去了,确实是放进去了。记得当时放入红包时,碰到了兜底的自行车钥匙,钥匙还响了一下,噢,对了,下楼后开柴草间拉自行车,拿钥匙的时候,兜里的红包还在啊!完了,肯定是掉半路了。四百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一周的工钱哪。她心有些疼,额头渗出汗珠,胳肢窝早已湿漉漉的。还好,刚才没对戴母说要来拜年,送红包的事尚未挑明,要不,那就更窘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