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冤家聚头
米永与谢津章也算是一对老冤家了。两人上初中时就是同班同学,时常在一起。那时米永十二岁,谢津章十三岁。他俩形影不离,唇齿相依,耳不离腮,亲密无间。
米永的祖父是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户人家,打石街与新华路连接的十字路口,那座四层高楼,转角处镶嵌一块长条形“米氏府邸”金字招牌,便是米家昔日辉煌的真实写照。正因为“龙生龙,凤生凤”,米永从小就显得比别人家的孩子聪慧,汲取知识的能力胜过海绵吸水,老师讲的他未听先懂,书上说的他过目不忘。与他相比,谢津章就笨多、迟钝多、木讷多了,不管是先生讲过的和没讲过的,总是要呆愣愣地要问了又问才能略知一二,反复再反复经过几番复习才能豁然顿悟。米永自然瞧不起谢津章,时常奚落他,嘲讽他,有几次甚至毫不客气撵他,“别老当我的跟屁虫”。可谢津章死皮赖脸,全然不把气嘟嘟的米永当回事,照样和他好,照样跟随左右,照样如影随形。“文革”开始后,两人这才分道扬镳。米永参加的是保皇派,谢津章参加的是造反派,只因为年龄小,也只是跟随大哥哥大姐姐们贴贴大字报、喊喊口号,三年时间没干过什么足够留在记忆库里的事,眨眼就过去了。接下来便是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兴许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两人又插在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米永家境好,又懂人情事故,与大队领导人关系密切,几次三线招工、参军、推荐上大学……他都榜上有名,最后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而被刷下。谢津章为人木讷,不善言词,目睹米永同大队领导迎来送往、觥筹交错、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他只干瞪眼。后来,直到知青返城的大潮风起云涌,两人这才同时从山区返回。米永因母亲曾是县医院的护士,因而“补员”去县医院收费,半年后去卫生局“以工代干”。谢津章却得到政府的安排,去了自行车厂。事事难料,不久后自行车厂倒闭,谢津章只得买断工龄,拿到两千块的“横财”,然后过上了衣不蔽体有上顿没下顿的下岗日子。而米永却因得到领导的赏识,回县医院当上“办公室主任”。
一天夜里,米永带上妻女逛街,走到镇上最为繁华打石街,至街尾,远远地看到路灯下有位背微驼的中年人在卖气球。女儿见那气球会飞,吵着要,米永便带着女儿朝前走去。抬眼一看,大吃一惊:卖气球的竟然是谢津章。
米永诧异地问:“你干这个?”口气里冒出一大串不屑与轻蔑还略带怜悯的小气泡。
谢津章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无可奈何,他只是微微地顿了一下,说:“没办法,工厂倒了,没事干,白天摆地摊,卖点不锈钢家具,晚上卖这个,要不然,老婆也下岗了,儿子正在上学,入不敷出啊!”
他说得轻松,宛然在说别人家的事,米永却听得沉重,心里酸酸的。女儿拿了个红色大气球兴高采烈地跑着离开。米永掏出一张五十元大钞,塞在他手里:“不用找了。”
“不,不,不,”谢津章紧张了起来,再苦再穷也不要别人的施舍,这是他做人的底线。他迅速地掏出两张二十元的钞票,塞在米永的手上,“一粒十二元,我收你十元。”
两人推推扯扯着,“这点小钱,还用着算得那么清楚?”米永说。
“不行,不行,买卖算分,相请甭理论。我本不该收你钱的。”
快步跟了上来的米永老婆龚莉华见状,瞪了米永一眼,一把抢走谢津章手上的四十块钱。
米永颇有些尴尬,沉吟了片刻,说:“你留个电话号码,我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也好给你打个电话。”
谢津章脱口而出,报了家里的座机号码。
米永从衣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本想记下电话号码,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号码好记:前两位数是石蹊镇共用的,同自家的一样,接下去两位数是个连号,22,最后三位数是444。当时初装电话,谢津章选择了这个没人要的号码,能省三分之一的初装费,没想到此后却派上用场,成了一个易记的号码。米永合上本子,说:“我记住了。”便同他告辞。
次日,谢津章便接到米永的电话。在电话里米永告诉他说:“医院要招收三个保洁员,一个月六百块,还有奖金,要是你觉得一个大男人做这个不合适,就叫你老婆来。我也是费了很多口舌才说通院领导给了我一个名额的。”
第二天,谢津章的老婆卢小琴便去了县医院当保洁员,打扫卫生,洗衣被,擦桌椅,拖地板,冲刷厕所,工作是苦点、累点、赃点,可一个月有六百元收入,也算是解决了谢家大问题。三个月后,卢小琴因为人勤快工作出色,被录用为医院的正式职工,工资也提了,变成一个月800。又过了半年,医院要集资准备建一座职工宿舍楼,这是一个千载难缝的机会,只要拿出三万,谢津章就有自己的房子了。只是这三万从何而来?谢津章不得不打电话向弟弟求援。他弟弟谢津伟当年也一同下乡插队,后来没有回城,被招收在当地一家省属水电厂当工人。因为是省属企业,工资比一般的企业还高,接到电话回答道:“报,赶紧报,不管怎样,先报了再说,你回城四年多了,到处租房,租了不久人家就讨,还了还得再租,自己没个房子你要漂泊到什么时候?赶紧报名,钱的事我帮你想办法。”没过几天,弟弟就送来了二万元,交了定金,剩下的一万元得等拿到房间钥匙后再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还得有一年时间,省吃俭用,总能凑个四五千吧?
一年后,集资房拔地而起,谢津章搬进了新房,总算是自己的窝了——一个不用再搬来搬去的永久之家。感谢党,感谢政府!当然也要感谢米永和自己弟弟的鼎力相助。
米永也一起搬进同一座房子,不过他住的是顶层的楼中楼,八十多平方;而谢津章住的是一楼的楼梯口,虽说面积小点,只有四十二平方米,且又潮湿了些,昏暗了些,但一个是院领导,另一个是保洁员,又怎么能同日而语、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