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回到医院,萧陌逐跟徐兼聊了会这段时间的状态,然后把自己缝的那个娃娃送给陈大姐。
陈大姐抱着娃娃哭了,萧陌逐静静坐着,没有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她仍然不觉得自己好了,也不觉得陈大姐能好。
生活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那样沉重无望,遥遥无期。
但是,萧陌逐看着陈阿婆,然后对陈大姐说:“好不起来也没关系,你还有妈妈。”
陈阿婆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还好房子都卖了,钱省着点花,应该够让她在这里待到老了。”
“那也没关系。”萧陌逐喃喃,“就算等到分离的时候再死去,也比现在就放弃要值得吧。”
陈阿婆叹了口气,劝她:“我们娘俩都过了大半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但是小姑娘你还年轻啊,你还有无限的可能,不要这么早就被打倒。”
萧陌逐并不觉得自己未来可期,年轻对她而言不是好词,而是一个沉重的枷锁。这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她还得活好久。
吃过饭,纪未然拿了张表过来让她填。
是休学申请表。
萧陌逐怔怔想着,这段时间浑浑噩噩,记不清时间。算算日子,已经开学半个月了吧,月考应该都考完了。
她现在的情况,确实没办法应对正常生活。
今年是高三,下半年就要高考了。萧陌逐从初中到高一都是班级前十,后来病情加重,记忆力和注意力变差,成绩一落千丈。现在又落了这么久的课,怎么补回来啊。
萧陌逐不是想上学,她只是害怕和同龄人掉队。
那种孤身一人的落后,显得格外刺眼而张皇。
萧陌逐眨着眼睛,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填表。她的字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丑了,像小学生似的。
填好之后,她留在萧家的东西也送过来了,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大纸箱里。
纪未然出去接了个工作电话,萧陌逐一个人在房间里,梦游般地从那堆东西里扒拉出数位板,但是连上电脑后没有反应。
坏掉了……因为太久没用了吗?
好像是年前才买的,萧陌逐模模糊糊地想,她图便宜,就花了几百,果然便宜没好货。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还得重新买个板子吗。
放回去的时候,萧陌逐又看到数位板边缘有细微的裂痕,带着一点泥土,像是摔过。
她没反应过来,继续整理箱子里的其他东西,直到在笔筒里看到一只白色钢笔。笔盖不知道哪去了,露着光秃秃的笔尖。
……
纪未然打完电话回来,就看见萧陌逐低头坐在纸箱旁边,神色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萧陌逐?怎么坐地上了。”纪未然走到她面前蹲下,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支钢笔,笔尖摔变形了。
纪未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这笔有点眼熟,随后想起来,是他送她的那支“水男”。
“摔坏了,写不好了。”萧陌逐嘴唇苍白,不住地颤抖。她仿佛魔怔了一般,呆呆盯着那弯曲的笔尖。
纪未然轻轻把钢笔从她手中拿过来,看到笔尖的红墨时,目光猛地一顿。
萧陌逐手臂上的疤,这段时间他天天盯着她涂药,本来已经淡得看不出来了,现在又被她弄开了。
那不是墨水,那是她的血。
心里留下的伤口永远不会被抹去,那天她手上鲜血横流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
纪未然的心好像也被这支笔狠狠刺穿了一样。
“萧陌逐!”他又气又心疼,咽了咽酸痛的喉咙,拿来医药箱给她清理,仍是安慰她:“没有坏,拿去修一下就好了,它很经摔的。”
“那也不是原来那支完好无损的了……”萧陌逐喃喃,仿佛陷入一种无我的死结里,不停低语着:“我不是故意的。”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一支笔而已,不要为这个难过好不好?”
这是他送她的东西,但看到她这种反应,纪未然并不开心。
萧陌逐只是摇头,眼泪随着簌簌落下,“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送我的东西,我不是不在意……”
他会觉得,她这种不会珍惜的人,活该没人珍惜吗。
可是不是的,萧陌逐想起来那天,是萧薇薇摔的,数位板也是她摔坏的。
心里有恐惧,有愤怒,可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羞耻。
没人庇护又不会成长,就算她后来打了萧薇薇又怎么样呢。她习惯将所有的罪责归因于自己,她的心理永远像个小孩一样感到被欺辱。
纪未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在意,他心口酸涩不已,“我没有怪你,这只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以后每个生日我都会陪你一起过,你想不想知道我还会送你什么?”
他语气轻佻,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
可是萧陌逐更加低下头,幽幽地说:“我不想过生日,如果,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她又开始啜泣。
为什么要生下她这个怪物啊,为什么她还苟活至今啊。
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纪未然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他为什么要提生日?!
“怎么可以不被生下来?那你让我到哪认识你?我不想我的人生里没有你。”
纪未然捧起萧陌逐的脸,擦掉她的眼泪。
这个女孩,曾在雨夜一次次打翻他送的药,屡屡以刻薄尖锐的话语刺伤他。
可她也会捧着很久以前他送的礼物,视若珍宝,啜泣着说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不爱惜他的心意。只是摔坏了笔尖而已,她就要用它自残,甚至自杀。
世界上怎么会有萧陌逐这么矛盾又可恨的人,她拥有毁灭世界的冷酷残忍,也拥有包容一切伤害的柔软温暖。
纪未然看着萧陌逐泪痕遍布的脸,一遍遍替她拭泪。
“我是不是又严重了。”萧陌逐抬眸看着他,双眼中的血丝割破泪光,“他们都说我是疯子,让我去看精神科,现在连学都上不成了。我真的病得不轻吧,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命就是这样……”
纪未然听得心都要碎了,她所说的“他们”,无非是她那几个家人。
本应该支持她照顾她,最亲密可靠的家人,却对她说了这种话,造成她这样的认知缺陷。
他该怎么回答呢?
如果说“不是,你没病”,她会觉得他是在自欺欺人。
沉默也不可以,那意味着默认。
“我希望你记得,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最好的。”
纪未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声音沙哑地道:“永远都是,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还是健康。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根本不重要。”
其实萧陌逐并不需要客观的答案,更不喜欢无关痛痒的敷衍安慰。
她只需要无条件的支持与陪伴,还有与之相伴的安全感。哪怕她的心像个空洞,怎么都填不满。
纪未然紧扣着她的手,掌心相贴,企图用自己强有力的脉搏唤回她对于生命和活力的记忆。
“就算真的有命运,那么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纪未然一字一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陪着你。”
萧陌逐看着他没说话。
他每次说会陪着她的时候,她从来没信过,一个字都不信。
连她的亲人都无法做到,怎么可能寄希望于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呢。莫名其妙到,萧陌逐至今都不敢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可是……就算明知是假的,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那么真挚,让人忍不住相信,并觉得美好沉醉。
萧陌逐像个溺水的人,在水里挣扎了很久,从来没被人救过。以至于就算有人来救,她也不知道伸手回握。
她不仅没有能力自救,连简单地接受都如此艰难。
纪未然将她抱起,从未如此温柔小心。臂弯中的人就是他的全世界,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萧陌逐被放到床上,一直看着他,她忽然尝试着抬起手。手骨纤细,像一组脆弱易折的琴弦,在空中挣扎着奏出一首灼痛的曲子。
纪未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萧陌逐的手停顿片刻,最终落在他肩上。她靠过来,抵着他的肩头哭泣。
可能是痛苦,可能是恐惧,纪未然能感觉到萧陌逐整个身子在颤抖。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气息奄奄地停靠。
他知道她的个性,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下去,绝不会这样主动伸手依靠。
纪未然轻拍着萧陌逐的肩,像哄小孩一样,静静等待这难熬的一刻过去。
她像颗燃烧的流星,靠近时会有钻心的灼痛。他就在这种极痛中和她一起流泪,宁愿被她烧毁,也还是不愿离开。
这种痛苦并不会因为有人靠近而被分担,只会加倍,看起来毫无意义。可是纪未然想,至少能让萧陌逐知道,有人在跟她一起痛着。
徐兼曾经问他累不累,他不累,一刻都没觉得累过。只要看着她,他就从心底里冒出源源不断的欢喜与动力,想扑也扑不灭。
纪未然半边肩膀都被她的眼泪浸湿,肇事者盯着他灰色羊绒衫上那一大块深色印记,不知道有没有愧疚。
萧陌逐的眼泪实在太多,但纪未然不会说什么让她不要再哭之类的话,就这么耐心地任她哭完。
因为见过她连哭都无法哭出来的状态,所以现在,连哭都成了一种很开怀的事。
但是……纪未然忍不住思索。
她在想什么呢,这一刻抱着他哭的萧陌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对不起,之前我对你太坏了。”萧陌逐抽抽搭搭地说,其实早就想和他道歉,只是一直低不下头。
纪未然反应了会,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是不太好。”他说,“可过去就是过去了,我都快忘了。如果只记得那些不愉快的,怎么会开心呢?”
“你知道吗,那天,就是你在天台上救我的那天。”萧陌逐抽噎着,“我其实很想挣开你的手,让你看着我掉下去。”
如果那天真的死了,就听不到现在这些回音了。
萧陌逐躲进被子里,自虐般地袒露自己对他的恶意,他知道以后,一定不会再对她好了。
萧陌逐第一次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她多停留一秒钟的——
只有纪未然了。
他比她更爱她的生命。在她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的时候,只有他还在坚持。
纪未然想起萧陌逐当时的眼神,那时候他确实有种感觉,非常害怕她会挣脱他的手。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纪未然毫不怀疑,他会跟着一起跳下去。
“可是你没有。”他温声说,“谢谢你给了自己机会,也给了我机会。”
萧陌逐有些郁闷,怎么这也能让他感谢她呢?
“你不怪我吗,你差点就要因为我留下心理创伤了。”
“不怪你,因为知道,你才是最痛苦的,才那么会往人心上扎刀子。”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只为自己伤心。
纪未然没告诉萧陌逐,他看到了她的备忘录。
把对他好点这件事当成一个待办事项,每隔十五分钟就提醒自己一次。尽管她没能做到,但至少代表着她的心意,她在努力尝试。这样的萧陌逐,让他怎么怨怪呢?
“不过,你都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了,还纠结我会不会怪你?”纪未然真想看看她脑子是怎么长的,“你就这么在意别人的想法,轻视自己吗?”
“我知道这样不对。”萧陌逐仍是固执地小声嘟囔,自暴自弃地说:“你骂我吧。”
纪未然眼睛有点酸胀,他知道这是长久以来,家庭教育留下的习惯。
做什么都不对,父母只会打骂。
他无法去细想萧陌逐是怎么长大的。
“没有人会骂你。”纪未然轻声说,“就算有,那也不代表你错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她很认真、困惑地问。
“人要对自己有基本的信念。”
其实萧陌逐都明白,她把被子打开一点透透气,然后又合上。
“所以我很羡慕,那些能坚信自己的人。哪怕他们真的错了,但只要自己相信自己,哪怕是在别人看来很可笑的阿q精神,至少他们不会难过呢。”
而萧陌逐就是无法相信自己,哪怕全世界都鼓励她,她也觉得那是别人在可怜她。
萧陌逐知道,一直伤害她折磨她的不是别人,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她自己。
最糟糕的是,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她也无力改变。
“我的对不起是不是很廉价?就算这次跟你道歉了,下次我还是会控制不住伤害你。我对你的坏成了我们之间永远的裂痕……”
萧陌逐这样说的时候,声音中有一种绝望的凄恻与恐惧。和他在一起时,她总背负着这样的愧疚。
“你哪里就伤害我了?”纪未然又想哭又想笑,在她心里他那么脆弱吗?还永远的裂痕。
萧陌逐哭着,坚持地说,“我就是伤害你了,你很难过。”
她有时真的很像个小孩子,辩驳的时候会提高声音,固执地认为自己有罪。
“好吧好吧,你伤害我了。”纪未然莫名觉得很可爱,很想笑。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呢?只有道歉吗?”
只会嘴上说说的小无赖。
萧陌逐不吱声了。
她不仅没办法补偿他,她还腆着脸享受他的照顾。
她好混蛋!
萧陌逐想到这就是抓心挠肝,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永远不要见他。
纪未然叹了口气,“至少你现在比上次发作的时候好多了,你会越来越好——”他顿了顿,改口:“就算好不起来,那也没什么,你不会再伤害我的。我更希望,你不要再伤害自己。”
……他为什么,总是能看到光明的一面,总是这么乐观、充满希望呢?
乐观到,萧陌逐都不忍心再打击他。
纪未然去拧了块毛巾,将她的脸细细擦干净,冰冰凉凉的温度正好。
这么能哭,纪未然真怕她的眼睛受不了。
这时萧陌逐又睁开一丝眼缝,悄悄打量着他,像路边警惕怕人的流浪猫。
纪未然没说话,也没有捕捉她的视线,就这么温驯地任她审视。
萧陌逐第一次对一个人这样好奇,到底什么样的成长环境,能长成他这种性格呢。
他一定从来不会有烦恼,不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吧。
光明,幸福,坚定,勇敢……只在书上见过的所有美好的词都可以放到他身上。
这样的人,却能如此理解她的痛苦和不堪,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晚安。”纪未然对她说,声音低沉,如此温柔。
他眨了眨眼,又问:“可以一个人睡吧?”
萧陌逐:……
难道她还能说“不行,要人陪”这种话吗?
她低头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听见纪未然在外面轻笑了笑。
越发觉得被子里的空气滚热。
两相沉默了一会,纪未然也就出去了。他怕再待下去,她会把自己闷在被子里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