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演讲
萧陌逐忐忑不安了两天,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特殊观察,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不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比如……徐兼和护士每天查房的时候,每到一个病房都要把她英勇救人的事迹宣扬一遍。
没过几天,萧陌逐真成了全院的模范人物,病房里挂了面锦旗,每天都有病人家属来串门,问她如何好起来的。
萧陌逐真没想到,她默默无闻可有可无地活了十七年,一朝竟然在精神病院里出名了。
这还不算完,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录了视频投给电视台,上了本地新闻。
标题是:精神病院患者跳楼,同院十七岁少女挺身而出,注意心理健康,关爱抑郁患者。我们,与你同在!
此新闻在食堂里滚动播放,还好里面的人都打码了。
如果她有罪,疾病已经够惩罚她了,为什么还要让她如此社死?!
换个角度来说,能感受到社死也算好转的表现吧?萧陌逐不无乐观地想。
“对了,”徐兼查房的时候对萧陌逐说,“明天病友交流会,医院决定在大礼堂给你弄个表彰,你准备个演讲稿,谈谈自己的心得感悟。”
……什么玩意儿?
萧陌逐莫名其妙:“我是来看病的,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
徐兼没理会她的抗拒,淡然地说:“你恢复得挺好,可以准备出院了,定期复查按时吃药就行。”
她哪里恢复得好了??萧陌逐不敢相信。
“这不会是什么新的行为疗法吧。”她怀疑地看着徐兼。
徐兼摇头轻笑。
敏感多疑的病人真不好对付。
不过,这也能说明她的逻辑推理能力恢复了。
“我们这床位紧俏,你可不能赖着当钉子户。”徐兼打趣着说。
萧陌逐:……
她每天浑浑噩噩,经颅磁刺激和精神药物让她说话都颠三倒四,怎么可能去搞什么演讲。
这样只会让她病情更加恶化!
萧陌逐都不想去病友交流会了。
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第二天,管芸给萧陌逐换上一身漂亮的西装裙,修剪变长的刘海,给她化妆,甚至还贴了个美甲。
“小姐,好看吗?”管芸笑盈盈地对着镜子问她。
萧陌逐随便瞥了一眼,却没能移开目光,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自己了。
这段时间她不人不鬼,自觉面目全非,每天洗漱的时候都不敢照镜子,避免一切反光的东西。
可是现在一看,她和从前相比,好像没什么变化。甚至更白、更瘦了。
很多药物容易刺激激素导致长胖,但萧陌逐从前曾反复向医生请求,要用不长胖的药,这点还备注进了档案,徐兼便照顾到了。
只是由于作息紊乱,心情不好,萧陌逐皮肤很差。不过上完粉底就好了,毕竟年轻。
竟然,有点人样了啊。
管芸给她打扮完之后,敲门声响起。
萧陌逐低着头,在轮椅上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去哪,该做些什么。
救人——不对,是准备跳楼的那天,已经暴露了她能走路。但萧陌逐平时还是懒得走,拒绝运动,一般都是轮椅代步。
管芸开门,纪未然进来,一眼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萧陌逐。
她穿着米色西装裙,胸口别着一枚白色蔷薇胸针,看起来很淑女。
这样完全看不出来,她的内心被病魔侵蚀成了空洞。
萧陌逐眼神依旧闪躲,一直垂着头。
纪未然弯唇笑了笑,走过去推着她出去,一边问道:“准备好了吗?”
纪未然今天穿了件纯黑的外套,不是西服,但因为他的气质和仪态,依然十分正式优雅。
萧陌逐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忽然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她外面裹着羽绒服,动作有点笨重,纪未然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臂。
他一看见萧陌逐站着,就想起那天在天台上,她从人群中走出的样子。
风那么大,好像一吹就能把她刮走,他有多怕她跌倒。
萧陌逐僵了一下,机械地抽出手。
纪未然掌中落空,他顿了顿,没再勉强。
萧陌逐也不要管芸搀扶,她拿着手杖,也不用,就抱在怀里,好像只是为了占满手中的空当,一步步慢慢走着。
纪未然也不着急,像散步一样,就这么慢慢跟在她身侧,随时准备扶住她。
阴沉的天空中缓缓飘落小雪,细碎的雪粒落在萧陌逐的帽子上。纪未然有点想抬手为她拂落,但他知道她现在很排斥自己。
这场景让他恍惚想起在伦敦的时候。
“萧陌逐。”纪未然忍不住喊她,“还记得在伦敦的时候,你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会让我重新认识你。”
“我现在,还有机会吗。”纪未然抿了抿唇,那般无望地问。
萧陌逐脚步顿了顿,然后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
果然没理他。
不知道她是忘记了,还是沉默地抗拒。
到了温暖的会堂,管芸帮萧陌逐脱掉羽绒服,摘下围巾,她脸蛋红扑扑的。
人陆陆续续都来齐了,有医护工作者、病人和家属,座无虚席。
音响放起喜庆的音乐,徐兼给萧陌逐颁奖。
大概从来没被这么万众瞩目过,萧陌逐的脸很红,挤出一个僵硬至极的微笑,捧着红彤彤的荣誉证书和陈大姐还有医生合影。
然后就是更窒息的演讲环节。
萧陌逐站在台上酝酿了半天,还是放弃了。
她看着台下一张张呆滞无力的脸,想必他们也是被逼着来的。无论是她还是医生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心态。
根本没有用啊。
“我什么都没准备,讲不出来。”
“在这里能说的话题无非就是好好生活,我们已经听的够多了,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也不想再说。”
萧陌逐磕磕绊绊地嗫嚅着,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清。说这么一大段话,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治愈心理疾病是我们自己和自己的战争,无论是医生还是家属,任何治疗和陪伴都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我们自己。”
面前的灯光、观众,都被虚化模糊为一个黑洞,她被拖入只有自己的里世界。
萧陌逐听见黑洞里传来自己渺远飘忽的回声。
“很多人告诉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知道,我们完全没办法相信这句话。但是,我想说的是,就算好不起来也没关系。”
萧陌逐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脑海中排序组合。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它。”
“所谓生活……”他们大多数人身处混沌,被病魔扼住思想,扭曲感官,根本无法看清什么生活的真相,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切身的痛苦。
“大概就是所有快乐的,不快乐的事。对我们来说,热爱很难做到,那就尝试着什么都不做,只要平静地接受。接受生病,就像接受感冒一样。接受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好的事实,然后在这种最糟糕的情况下努力活着……”
萧陌逐并不是很认同自己说的这些,黑洞里,她听见自己尖刻的声音指责着她:你明明自己都还没好,怎么好意思像那些正常人一样,轻描淡写地给别人灌输他们根本无法做到的信念。
你应该把话筒砸在地上,把锦旗撕碎,狠狠告诉所有人,我们不可能好,不要再浪费时间挣扎了!
萧陌逐晕晕乎乎地站了会,理智恢复一点,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祝大家长命百岁。”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长命百岁更像是一种诅咒。
但是,萧陌逐实在没办法在这些人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乐观开朗的样子,不能加重他们的消极情绪。
如果她假装恢复得很好,应该能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吧?
可萧陌逐觉得自己装得还是不太好。
“大家都说,是我帮忙救了陈大姐。但是……”她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捂住眼睛,泪水就顺着手腕流下来。
纪未然很想上去把她带下来,但是他忍住了。
她自己都还在坚持,比他想象的更为坚韧,他不应该过度保护她。
感觉到眼泪流下的时候,萧陌逐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她的伪装一定粉碎得渣都不剩。
她还是失败了。
还好演讲之前就表彰了,不然医院要是看到她哭成这样,说不定会取消表彰,直接给她打包送诊。
萧陌逐克制着哭了一会,抽抽噎噎地说:“陈大姐以为我也要跳楼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劝阻我。我们都可以成为一个施救者,而不是绝望的,只能坐以待毙的被救者。”
沉默了一会,台下响起一串孤零零的掌声。
萧陌逐视线模糊地看着纪未然,他像个傻子,一个人给她鼓掌。
不过有他带头,医护人员也开始鼓掌,接着是那些病患……
萧陌逐呆呆站在台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她就这么看着台下的纪未然,他也一直在凝视着她。
萧陌逐并不喜欢和别人对视,但是看着他,心会不自觉地软化。
他目光清澈柔和,好像能驱散所有阴霾黑雾。那些不为人知的努力和挣扎,他好像都能明白。
这种感觉让人莫名想哭。
纪未然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扶着她下来。
这一次,或许是忘了,总之萧陌逐没再抽出手。
坐到台下时,萧陌逐还在流泪,不过情绪看起来还算平稳。
后面交流会上别人说了什么,他们都没仔细听。萧陌逐只顾着哭,纪未然只顾着给她擦眼泪。
结束后,徐兼走过来笑着对她说:“表现不错。”
萧陌逐半点都不信,她说成那样还能闭眼夸吗。
徐兼接着说:“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十八岁生日可要好好过一下。奖励你外出一次,放几天假。”
……她的,生日?
萧陌逐有点恍惚,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吗?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呢?她能去哪?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遥不可及。这医院心也太大了,随便放精神病出去吗?
纪未然在边上说:“上次跟你说的温泉山庄还记得吗?就去那吧。”
萧陌逐再度迷茫起来。
她都对他那么坏了,他怎么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么温和地对待她呢。
从前萧陌逐的心理咨询师跟她说,她比一般bpd患者好在不会自残,更不会威胁身边的人,说明她的症状还不算严重。
孙翠萍离开那次,萧陌逐第一次将自残的冲动化为实际行动。
而第二次出现同样的念头,就是要出院那天。
后来在各种疗法中,萧陌逐也试图去分析自己隐秘的心理。
她已经开始恐惧他的离开,这样的话,还要继续和他在一块吗?
无异于饮鸩止渴。
萧陌逐从小就很疑惑一件事: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敢于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呢?就算失败过也还有勇气重新开始。
他们真的相信他们能永远喜欢,不怕失败吗?
那实在是一种,萧陌逐难以想象的勇气。
可是现在,她忽然开始理解。
那是因为,当下想要靠近的愿望,压倒了对未来的恐惧。
……
萧陌逐最终还是软弱地,可耻地,明知不能为而为之地默许了。
她太累了,长久以来和自我的抗争,让她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脑海深处,那个脆弱渺远的声音又响起来。它那么容易被吞噬,却总能再度出现。
你看,你的心态是可以改变的。
去顺从自己的意愿吧,不要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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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未然开始准备庆祝萧陌逐的生日,又是选蛋糕又是挑礼物,他对自己的生日都没这么上心过。
孙翠萍还来医院看萧陌逐,对她说:“爸爸妈妈来陪你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不知道是触动了哪根弦,萧陌逐脸色骤冷,只甩了两个字:“不好。”
之后再也没正眼看过孙翠萍。
孙翠萍面色为难地讪讪走了。
管芸还在一边劝道:“小姐怎么生气了,孙阿姨也是好意。不管怎么说,女儿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生日也是她的受难日。”
“我逼她生的?”萧陌逐此时又变成疯狗一条,逮谁咬谁。
她恨不得孙翠萍没和萧广结婚,她就不用到这世上受苦!
管芸自知多嘴,也出去了。
于是萧陌逐的十八岁生日,没有父母参与,很清静。
她真不明白这个该死的日子有什么好庆祝的。
这也要庆祝,那也要庆祝,有想过那些不能庆祝的人的感受吗?
哦,那种可有可无的人谁会care啊。
纪未然订了个冰淇淋蛋糕,也没铺张,只给认识的人分了点,他知道萧陌逐不喜欢人多。
虽然之前送过她钢笔,但纪未然还想借这个由头再送她点东西。他选的礼物是一盒奇楠沉香,有助于安神。他取了一匙,放进电子熏香炉。
那炉子外表是一层天青色冰裂纹瓷,有种将碎未碎的美感。造型很古雅,香也好闻,很合萧陌逐心意。
但她才不会表露出来,依旧待在床上看也不看他,好像这是纪未然一个人的生日,让他自我感动去。
被人关心着,呵护着,这是萧陌逐以前曾经期许过的。她应该很感激,很触动,很开心。
可是,她现在,好像没办法调动起这些情绪了。
一个从未被谁在意的人,时至今日,已经连期许都磨灭殆尽,就算只是简单地接受被爱的能力,都失去了。
日复一日地封闭着内心,萧陌逐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她无力改变。
她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勉强维持这样的状态。不继续恶化下去,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