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招安
“你……”陈大姐惊疑地看着萧陌逐。
“你知道,我和你一样,对这个无聊的世界,感到同样厌倦。”
萧陌逐一边说,一边踏上台阶,在她身边坐下,同样双腿悬空。她的动作太自然柔和,以至于陈大姐根本不排斥她的靠近。
“那些正常人,怎么会懂我们的痛苦。”
萧陌逐抬起手,向她露出手上的疤痕,“我也曾尝试过很多次,但都没能成功。”
“这次,可以让我和你一起吗?这样就不会害怕,不会孤单了。”萧陌逐语气温柔,面带微笑。
“你……你才这么年轻,干啥想不开呢。”陈大姐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
尽管她很想离开这个世界,但看到有人和她一样,尤其萧陌逐。她女儿要是还活着,就和萧陌逐一样大,陈大姐下意识地想要劝阻。
他们这类人的本性,其实格外柔软善良。
萧陌逐不禁觉得荒谬,竟然连同样想离开的人都在劝她。
就因为她年轻,所以想及时止损不对吗,不要痛苦纠结了几十年最后再殊途同归。
“你选的这个死法不太好。”萧陌逐说,“跳楼很疼,死得不好看,而且还会砸到人,造成公共恐慌。尤其是在医院,医护人员会被问责,其他病人和家属都会有心理阴影。”
陈大姐低着头,眼泪不住落下。
“我知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
萧陌逐悲哀地看着她不停道歉的姿态,仿佛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为什么呢,人不能决定自己出生,难道还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吗?
就是现在。
保安两个箭步上前,迅速将陈大姐拽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保安和陈大姐身上,没有人看到,萧陌逐脸上一闪而过得逞的笑。
她身子往前倾去。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啊。
从高空往下看,对她是一种极度的诱惑。
翻过护栏的那一刻,萧陌逐心中尽是释然。
所有人只会以为她是因为救人牺牲的,不会想到真正想死的人是她。
可是偏偏,正在期待死亡到来的时候,萧陌逐的手被拉住,挂在了半空中。
纪未然追过来的时候,清楚地看见楼下变成了一个黑洞般的深渊。
萧陌逐渺小得像一颗流星碎片,差一点就被吸进去。
经过之前的末日景象,纪未然知道这不是幻觉,脊背立即爬上一股寒意。
好在他及时拉住了萧陌逐,当他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深渊就消散了,恢复了正常景象。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当你握住她的手,就像握住了全世界。
萧陌逐仰起头,不悦地看着那个阴魂不散的扫兴鬼。
又是他。
乌云压得很低,那个男人拉着她,半个身子探出护栏,额上青筋凸起,有水滴从下颌滴落,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萧陌逐发起呆来,发现自己在一点点往上升,离他越来越近。
“抓住我的手。”纪未然喊。
萧陌逐眉睫忽眨,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
他在干什么,他觉得自己是挺身而出的英雄吗?
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他的施以援手吗。
被他们发现她的私心,她肯定要被加强管制。
……
如果挣脱这只手,在她掉落的一瞬间,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萧陌逐有些难以预测。
应该是绝望,震惊吧。他那么善良,会把她的死归咎于自己,永远自责吧。
萧陌逐心里忽然涌上一丝残忍的快意,她可以轻易就毁掉这个男人,成为他永远的阴影,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拯救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烂到底的人。
恶意疯狂滋长,她如此阴暗卑鄙,在生死关头毫不担心自己,还想着如何践踏这个想救她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活着对她来说有多痛苦。救得了她一时,能救她一世吗?
自以为是的好人,感动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免于愧疚吧。
挣开他的手。
心底的声音蛊惑着她,萧陌逐像着了魔一样,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伸向纪未然,伸向生的方向。
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整个过程短暂而又漫长艰难。萧陌逐脑中涌入无数问题,同时又一片空白,只看见纪未然咬着牙,眼眸像伦敦的夜空,覆着一层潮湿的薄雾。
好可怜。
他看起来好可怜。
操他妈的,为什么?
触碰到他手背的那一刻,萧陌逐忽然心软了。
她无法形容这一霎之间的感觉,心里诸多念头千回百转,在碰到他时,所有的恶意与怀疑仿佛都被净化,顷刻烟消云散了。
那条恶龙被击退很远,不敢再来侵噬她。
他怎么会有,如此神奇而强大的力量呢?
终于,萧陌逐握住了纪未然的手。
她并不觉得自己被他救了,相反,她觉得是她牺牲自己救了他。
纪未然拼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拉上来,抱过栏杆,两人一起跌坐到地上。
纪未然紧紧抱着她,牙关一阵酸痛,萧陌逐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厉害。
为了救她这个烂人费尽力气,真是愚蠢,愚蠢得可笑,萧陌逐森冷地想。
纪未然站起来,想抱起她,但是双手脱力,根本抱不动。
“我自己能走。”萧陌逐冷静地说,虽然她也有些心有余悸地腿软。
纪未然不理她,把她架到背上,执意不肯松手。
萧陌逐的脸贴在他的后背,恍惚间想起这感觉好像有点熟悉。
他的背宽厚而温暖,好像这个世间在借此向她招安。
用一点点温存给予她逼真的假象:这里固若金汤,这里无坚不摧。
假象也好,譬如浮木,至少能暂时安歇。
这个可怜又眼瞎的男人,她这个烂人,姑且,就为他再烂久一点。
姑且,就为他在地狱再停留久一点。
萧陌逐一路被背回病房,很多医护人员围着她关心询问。
陈大姐的母亲连声向她道谢,“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陈大姐也哭着拉着她的手说:“还好你没事,要是连累你出什么事,我真是死也不够赎的。”
不知道哪个看热闹地大喊一声好,然后带头鼓掌,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鼓起掌来,一时掌声雷动。
徐兼在旁边对护士长说:“给萧陌逐同学搞面锦旗挂墙上,全院通报表扬。”
萧陌逐:……
她看向坐在一边休息的纪未然,莫名有些心虚。
纪未然灌了半瓶水,衬衫领口都汗湿了,仿佛刚刚命悬一线的人是他。
他触及萧陌逐的目光,原本消沉的神色一扫而空,依旧对她笑了笑。
“做得很好。”纪未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但是,以后不能再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全了。”
……
他看出来了吗?萧陌逐猜不透了。
她觉得,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纪未然和徐兼这两个最了解她病情的人,能被她骗过去就是傻子。
纪未然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病房,就看到郑汉明坐在外面,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显然,他刚刚目睹了一切。
“外公……”纪未然有些心虚。
在楼顶上救萧陌逐的时候,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汉明和其他人,乃至他自己的安危也被弃之不顾。
“你当时太冲动了,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也被带下去了呢!”郑汉明忍不住后怕。
纪未然没来得及思考这么多,就本能地冲上去了。
因为太害怕失去,哪怕知道可以重启。
纪未然从来没有过这种忧惧不安的情绪,他忽然理解一直困扰萧陌逐的那种恐惧,确实很难抵御。
“要是你没把她救上来,你要怎么办?”郑汉明又是厉声责问。
纪未然想,他大概也会跳下去吧。反正每次萧陌逐死亡之后,整个世界都会随之一起覆灭、倒带。
“我可以救她的。”他低声说。
无论多少次。
纪未然从小被送去国外独自生活,很少和父母在一起。那时候郑汉明还去国外陪他待过几年,也是因此,纪未然幸运地养成了现在这种积极乐观、充满希望的性格。
但是郑汉明知道,外孙从来没有特别在乎的人和事,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能从容地面对任何波折。
作为纪家和郑家的孩子,一切名利都触手可得,不会有狂热的欢愉,也不会有深切的悲痛。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强大的理智,但何尝不也是一种空缺呢。
所以当郑汉明看到萧陌逐的时候,他就知道纪未然为什么喜欢她。
“那个姑娘,她身上有种浓重的绝望与破碎感,就算是笑也像在含着眼泪。bpd就是这样一种,甚至可以用迷人去形容的病。他们纯粹、真挚、执着,感情强烈,可以给你极致的爱,和极致的毁灭。”
“你是个善良而聪明的孩子,不要把同情和拯救欲当成爱情。更不要把她的病当成她的吸引力。”郑汉明告诫道,“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正常人,你还能这么喜欢她吗?”
纪未然听着,其实这些问题,他早就问过自己。
正常的萧陌逐?他见过的,无论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中。
也许她从未好过,也许她只是假装正常。
但她并不是总在发作,在种种心理障碍之下,她还有她自己的特质。
安静的萧陌逐,哭泣的萧陌逐,明媚的萧陌逐。经常发散性思维,脑回路独特,时不时抽风。
喜欢她语出惊人,喜欢她转着狐狸眼打坏主意,喜欢她小心翼翼装作不经意不在乎,其实很为别人考虑。
喜欢想着她时,他所感受到的甜蜜与酸涩。
喜欢靠近她时,他所感受到的幸福与痛苦。
“她确实纯粹,真挚,执着,但那是她自己的特质,不能全归于病态。”
在对萧陌逐的感情上,纪未然不希望别人有一点误解。
“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像她一样,或者比她更悲惨的人。我同情他们,也愿意尽力帮助他们。”
纪未然语气平静,却无比坚定。
“可是唯独萧陌逐,只有看到她挣扎煎熬的时候,我会感同身受地痛苦。她自残过,也自杀过,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她。我愿意付出一切,就算无法减轻她的痛苦,也宁愿陪她一起承受。”
郑汉明听着他这些话,担忧地皱起眉。
“他们犹如抱着一块吸纳各种负面能量的磁铁,即使痛苦万分也无法放手。而任何试图靠近解救他们的人,都有可能被感染那种情绪,甚至也被拉入那个深渊。你已经有了这种倾向了。”
说一点没被影响是自欺欺人,但是纪未然仍然相信,他们一定有成功战胜那条恶龙的那天。
算了,郑汉明深深叹了口气。他这个外孙就是太顺了,该他命里有个大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