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要离开吗
纪未然和徐兼谈了一会,回到病房,让管芸帮忙收拾东西。
萧陌逐换下病号服,终于穿回自己的衣服,她坐在轮椅上呆呆看着他们。
“待会让徐医生做个访谈评估,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每周来复查一次。”纪未然一边收拾一边说,再转头看她时,才发现萧陌逐满脸都是泪。
纪未然心里一惊,连忙蹲在她面前给她擦眼泪,“怎么了?”
他真的,对她的眼泪恐惧不已。
萧陌逐嘴唇苍白翕动,仿佛又变成了说不出话的状态,纪未然立即带她去找徐兼。
“今天一天都好好的,直到听到要出院,情绪就不对了,是吗?”徐兼温和地问,她目光剔透明澈,仿佛能洞穿对方的一切心思。
萧陌逐独自坐在诊疗室里,低头无措地遮掩着内心的阴暗。
徐兼继续说道:“很多病人都强烈要求出院,不愿在这多待一分一秒。我想你应该也不是真心想待在这,只是比起这里,更不想面对外界。”
“这的生活和外面不一样,有亲人和朋友陪伴照顾,你害怕出院以后就不能再维持这样的状态了。”
萧陌逐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被拆穿让她觉得难堪,那些东西她本来就没有,不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徐兼给她擦了擦眼泪,“还记得上课的内容吗,你是可以主动去寻求改善的。不要压抑,和他们交流你的想法,我想他们都会全力支持你。”
萧陌逐都明白,但是这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她真的做不到。
纪未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萧陌逐出来时,眼睛都是肿的。
他让管芸看着萧陌逐,然后去询问徐兼。
“bpd患者极度害怕被抛弃。”徐兼再度和他强调,“并且会不计代价地避免被抛弃,虽然她很理智地控制自己,但不代表她真的能摆脱这种障碍。”
纪未然怔住。
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让萧陌逐感觉被抛弃了吗?
“你有和她说过出院以后,她要怎么生活吗?”徐兼问道。
这个之前徐兼就问过他,纪未然也有打算,只是还没来得及和萧陌逐沟通。
他回到病房,萧陌逐正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神色寂寂。管芸在一边和她说话,她也不理。
纪未然在她旁边蹲下,仰头看着她,坦然而真诚地道歉:“今天说出院确实太突然了,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萧陌逐看向他,目光颤动。
她想跟他说,他没必要道歉,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可是现在,她好像又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你出院后,继续和你妈妈在一起怎么样?”纪未然问。
这是他预想的最优方案,萧陌逐现在这种状态不可能独自生活。
“你……”萧陌逐强迫自己开口,却又停顿了很久,难以为继。
纪未然耐心地等待着。
“你,要,离开,吗?”萧陌逐一字一句艰难无比,听起来蓦地有种伤心至极的感觉。
纪未然一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舍不得他吗?纪未然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住,又怕是自作多情。
是他想多了吧?她明明和平时一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会经常去看你,每天也可以,只要你不嫌我烦。”纪未然笑着说。
萧陌逐的眼眶蓦然红了。
她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尾音带着轻微的哽咽,像一个被抢了糖的小孩。
纪未然第一次听到她这么明确地拒绝。
不要什么?不要来看她,还是……不要离开?
纪未然不敢妄想,想等她进一步开口,可是两人就这么沉默对坐着,仿佛可以僵持到天荒地老。
最后,萧陌逐低下头,泪水无声坠落。
她想起医生的话,在心里问自己,是否在害怕失去?
连开口挽留的勇气也没有,因为觉得她想要的这些不可能属于她,永远都无法拥有。
那滴泪叩在纪未然心上,只是轻轻一滴,却又痛又痒。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轻柔抹去泪痕,问道:“你不想和妈妈在一起?”
萧陌逐拼命摇头,泣不成声。
“你们这段时间相处得不是很好吗?”纪未然不解。
萧陌逐闭上眼,哭得更厉害了。一颗接一颗的眼泪,断珠成线一般源源不绝。
她不想告诉纪未然,其实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她一直很清醒,她的妈妈绝不可能有这心意来陪伴她。
萧陌逐不知道纪未然用了什么办法,给她营造了这个假象。她也不敢想,不敢想象他知道她是个这样可怜的人,不被父母疼爱,却还自欺欺人地贪恋这些不可能眷顾她的温暖。
这段时间不长,她和孙翠萍还可以相安无事维持和谐。可一旦回到家,很快就会变回从前面目全非的样子。她没有心力再承受第二次破碎!
难道还要让他持续不断地粉饰太平吗,萧陌逐不想那么难堪,所以她不可能和孙翠萍回去。
可是,就此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吗?那么救她的意义在哪?这段时间住院的意义又在哪?就为了让她再次失去吗?
萧陌逐一想到这就开始绝望,本来她已经可以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世界,可是偏偏被救回来治疗,让她变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所有人都会为了救下一个轻生者而欢呼,但没有人会关注那个被救的人以后该怎么生活,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想活着。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没有人能根本解救她,她也不值得被救。
萧陌逐确信,她无法坚持下去。
纪未然不会知道她内心这些无尽的挣扎,他只是无措地擦着她的眼泪,乞求着哄道:“那你想怎么样,告诉我好吗?”
萧陌逐不可能和任何人说的。
她曾经以为,她不对父母提要求,是因为知道他们做不到。
可是现在,她清楚纪未然会想办法满足她的一切,也许是唯一可以救她的人,生路就在眼前,却依然无法开口。
她早已习惯了独自忍受。
他说会天天去看她,怎么可能呢?总有一天他的耐心会被耗尽,然后失望离开——这些流程萧陌逐再熟悉不过了。
那个时候,她绝对更加无法承受。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在嘶吼,催促、威胁她赶快用一切方法留下他。
萧陌逐简直能想象到,如果她行动自如,她会以一种怎样可怜、疯狂的姿态哀求他。
“萧陌逐,”纪未然深吸一口气,忧心忡忡,“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萧陌逐胃里抽搐得想吐,她几乎喘不过气,手脚都开始发麻。
她知道这样不行——她可以崩溃,但不能在别人面前崩溃。
纪未然喊来徐兼时,萧陌逐试着用正念来稳定情绪。
正念类似冥想,是辩证行为疗法的重要部分,集中注意、有意识地觉察当下自己的情绪,强调不要反抗,而是接受。
她在发作,她在痛苦,她在害怕失去,却又对一切无能为力。
承认这一点后,萧陌逐内心的煎熬顿时减轻了些,至少能喘口气了。
徐兼也在一边引导她,可以自主尝试掌控情绪,是很积极的表现。
然而只是一瞬,破碎飘乱的思绪如同粉尘充斥脑海,又猝不及防地炸开了。
去他妈的正念,你病了这么多年,住几天院,吃药上课快活了几天,还真以为能这么容易地好吗?!
你、永、远、好、不、了、的
汹涌的负面情绪瞬间铺天盖地击溃萧陌逐脆弱的防线,那个脑海深处维持理智的微弱声音,顷刻被冲击得无影无踪。
萧陌逐想把自己撕碎,但脑海中那一根岌岌可危的弦仍在坚守。
她不能在这自残或自杀,不会成功。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在威胁,然后迫不得已地顺从她。
萧陌逐知道bpd患者会用自残自杀挽留别人,她每次正常清醒的时候,都会无数次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将伤害自己作为威胁他人的筹码。
她清楚地知道,那有多可怜可笑。一次两次可能会有人不忍,但当她尝到好处习惯以后,就会让人生厌。
最后她什么都不会留住,除了自己满目疮痍的尸体。
人们还会如释重负地说:“是她自己作的,死了活该。
她不要那么可怜。
抑制自我毁灭的冲动,这种抗拒所带来的痛苦,比自残更甚。
萧陌逐痛得忘乎所以,像一颗燃烧的流星,不管不顾地坠落,所过之处皆为焦土。
对其他人来说短暂的几分钟后,萧陌逐睁开眼,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流,但眼神已经冷静得可怕。
她是一辆高速列车,方向盘断了,刹车杆也断了,只能等撞到障碍物,或者油量耗尽。
“出院吧。”萧陌逐甚至说话都变利落了,仿佛突然想开了一样。
只有见过无数病人的徐兼知道,抑郁患者突然想开有多可怕。
它可以是真正的新生,也可能是彻底的毁灭。
萧陌逐现在的状态,显然不是前者。
“出院后你要去哪?”纪未然问她。
“我一个人。”萧陌逐异常冷静地说,一副“让我自生自灭”的样子。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管她。这几天她竟然会习惯他的陪伴,真是疯了!
只要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
只要不曾开始,就不会结束。
只有这样,才能免受伤害。
等回去过段时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找个隐蔽的地方痛快结束,别再给任何人施救的机会。
她不是要威胁谁,也不期待谁能为她改变,她只想一了百了还不行吗。
“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纪未然也很坚决,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
萧陌逐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她笑得一点也不勉强。人在极致痛苦的时候,光是哭这一种表情是不够发泄的,这种时候,就反而会笑出来。
“你管我?”
萧陌逐是想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但现在语言功能还跟不上,所以说得这么简化。
之前那个脆弱安静的萧陌逐,好像被现在这个言辞刻薄的她撕碎了。
bpd患者无法避免被抛弃时,就会出现攻击性,在对伴侣极端依赖和极端敌视之间快速转化。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所以无法维持稳定长久的人际关系。
徐兼知道,萧陌逐开始发作到另一个阶段,最紧张危险的阶段。无数bpd的人际关系在此毁于一旦,然后就会导致他们的抑郁和自毁。
纪未然认真地回答:“我管你。”
这句话,别说萧陌逐了,连徐兼都不相信。
徐兼没有惊讶于他的坚定,在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家属都可以这么包容。
但这种决心,会在看不到头的漫长煎熬和患者的反复无常中消磨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