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府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冬狩就这样在各自不能言说的心思中草草收场。
自那晚之后,孟元鸿与孟予祯的相处又恢复了常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里保持着平衡与安全。
看着他们两个平静的你问我答,林薇之常会怀疑,似那样的争吵在默默无声的地方发生过几次,又有几次,不过是太阳落下与升起的时间里,他们又将所有的失控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像是不碰,就不存在。
更让她忧心的还是孟予祯的伤势,虽没有恶化,却也因着赶路未有明显的好转。
她总会担心他是不是又起了烧,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一天恨不得查验八百遍,惹得孟予祯不厌其烦。
刚上路的时候,孟予祯还只是横着眉,故作凶狠地威胁几句,后来发现经过这次出行,林薇之对他已全然无惧后便再无可奈何,只能任由她折腾。
两人这样的你来我往看得王靖目瞪口呆。谁不知道秦王是个最难打商量的主子,天上地下找遍了,不过也就一个坐在深宫里的王岚能让他迁就几分而又,而今竟又多了个林薇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等几日之后到了京城,林薇之才算是放松下来,亲自陪着孟予祯去了西跨院,指点着下人一通忙上忙下的折腾。
被子要换成薄一点的,茶壶里需时时都放着温水,药要一日三次煎。
“别以为殿下宽容,你们就可以不上心。若再让我发觉这屋里连丝热气都没有,或是那一顿药缺了、冷了,你们都各自仔细着吧。”林薇之天生声音轻柔,教训起人的时候也是闲谈般的语调,只是神色压得更淡了些,说罢又若有若无地往旁边一瞟,倒是让人从心里都开始发怵。
一众仆从看着这个自嫁过来后第一次摆谱的王妃,都惴惴地低头应声。
“恩,王府平日里待你们如何,大家心里也有数。好好干活,自然没有亏待你们的。”林薇之又道。
于是仆从们紧绷的心便略舒坦了一些,得了吩咐后,便各自散去了。
像这样恩威并施的手段是主母们常用的招数,林薇之自小见林夫人打理上下,又常出入后宫,上一世打理起东宫来也是得心应手,此时不过是捡起旧活计,并不觉得什么。倒是孟予祯看了觉得十分稀罕,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林薇之顺着他的目光也将自己上下看了看,有些自我怀疑,“衣服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孟予祯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只是觉得你这幅样子外强中干的样子……很俗。”
林薇之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疑惑。
“俗不可耐,”孟予祯补充道,“就和那些老大人家中的妇人一样。”
“你还知道人家的妇人什么样子?”林薇之被气笑了,全然不知自己也抓错了重点。
“常听他们抱怨。”孟予祯毫无自知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解释,“很让人心生惊惧。”
好好的人偏偏长了一张嘴,林薇之反唇相讥:“看看你这秦王府,哪一块砖不是冷得跟冰一样?听着人家家里的长短,心里指不定怎么羡慕呢吧?碰上我这么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偷着乐吧你就。”
孟予祯张了张嘴,又沉默下来,而后又像是突然想到了回击的话,指着林薇之威胁:“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本王就把你打包送回侯府。”
“正好,过几日父亲大寿,殿下可得跟我一起回侯府呢。”林薇之不痛不痒地将话接下来,而后见孟予祯拧眉的样子又笑着服软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能让我多说几句?这一路颠簸得也累了,殿下不如先歇息一下,我去盯着人将晚膳做好了,过来叫您。在叫人烧几壶水,晚上也好泡澡,如何?”
自回行宫后,林薇之便一直这样嘘寒问暖,虽然没有以前那般处处谨慎知礼,但殷切之意却未淡反浓。
赶路时不过是每日多问侯几句,回府了更是事无巨细。事出反常必有妖,孟予祯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这才让人这般诸多照顾。
这样的想法在心中转久了,一不小心就说了出来,让林薇之当下就黑了脸,语气不善道:“说什么呢?”
这话说出来和方才那般半真半假的打趣就全然不同了,孟予祯也冷了眸色,露出些被冒犯的不悦,沉声道:“是我太容得下你了是不是?”
林薇之有些气闷,不发一言地瞪着地上的一小段碎叶。
她也恼恨自己不知是不是天生闲不下来的命,上辈子立誓做个贤妻,结果临了也没套得了好,这辈子明明想好只要自己保全,结果又碰上个不让人省心的孟予祯。
可她却的确是放不下。
林中的两日,孟予祯次次回护,刀下、狼口……疲惫与血痕侵染着,一种奇妙的信任悄悄地在生死间建立。
土屋里的生活,平淡似田间百姓,浑身的尖刺与顽固的心防都不复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也不像是原想的那样不可逾越。
再到后来,林薇之见他和皇帝争吵,又听了林轩言及往事,在字字句句之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掀开了一扇窗,正在窥视着孟予祯残破的魂魄。
感激、亲近、心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林薇之知道,从自己嫁过来的那日起,自己与孟予祯便注定纠葛在一起,那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绝对不是面对林轩轻飘飘的敷衍,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林薇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母性泛滥了,原先还觉得这世上的可怜人何止千万,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孟予祯,可如今看了他,却觉得处处是辛酸,让人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心来与他计较。
“是妾身失言了,”林薇之好脾气地哄道。
好在孟予祯是个彻头彻尾的顺毛驴,见她语气缓了下来,眉间的几分不快便全消散了。
“伤还没好,可别生气。”林薇之顺杆爬上,带笑凑近了些,“我给你讲个事吧。”
“什么?”孟予祯虽还面无表情,但却还是搭了话。
“殿下可知何为九天丸?”林薇之一脸故作的高深莫测。
“听说是北边一个得道高僧窥探天机之后留下的,能活死人生白骨,延年益寿,穷尽天下,也不过两枚。”孟予祯奇道,“你说这个干什么?莫不是知道这玩意的去处?皇上可派人找了许久了,小心惹祸上身。”
他一下就说道了问题的关键,林薇之的兴致顿时没了大半,只悻悻地说:“九天丸珍贵,放眼天下除了圣上还有谁人能得,我可没那个胆量。只是……听说前段时间,王一安大人好像得了些什么妙药,奉给了太子殿下,不知有没有九天丸这般的效用。”
孟予祯神色一凛:“你什么意思?从哪里听来的?”
“只是听了些闲话,都是女儿家碎嘴的本事,殿下何必细问。”林薇之冷静道。
那所谓奉给孟予暾的妙药正是皇帝苦求不得的九天丸。
若说孟元鸿当真相信这九天丸能够延长寿数倒也不是,即便真的得了,多半也不是供着,就是赏人。只是像这样的玄乎玩意既与什么高僧天机的有关联,那便也必得或是只能和皇帝有关联。
可是在上一世,林薇之嫁进东宫不久,王一安不知从哪里得了这两枚药,竟越过皇帝,巴巴地直接送到东宫,而孟予暾竟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接了下来。
当时林薇之还觉得心惊,现在想来,孟予暾既对皇帝积怨已深,早早地想要在臣下心中证明自己的位置也实属正常。
她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皇帝想要大事化小,可若刺杀一事当真就此善了,日后孟予暾岂不更加有恃无恐。而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他的皇太子可以不纯不悌,却绝对不可以不忠不孝。
这两枚丸药究竟是不是真的九天丸,或是说九天丸究竟能不能救人性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它们绝对不能出现太子的手中。否则即便是救命良药,顷刻间也会化作杀人之剑。
更何况,如果孟予祯真的打算从此处着手,那么假的也都变成真的了。
林薇之早早地打好腹稿,此时话说得含糊,意味却清楚得很,笑得跟只看见猎物的狐狸似的。
孟予祯的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了三下,而后他虚点了点林薇之:“我知道了,只是你既然也知道是碎嘴本事,今后便少参与,不要让衣角上沾上了腥。”
“妾身明白。”林薇之讨好而又知足地给孟予祯掺了一杯茶。
一声“知道了”,而后便不再追问,这是未说出口的信任;一句“少参与”,而后将事情全盘揽下,这是践行他护住她的诺言。
难得的是一人总是别扭不言,一人却偏懂弦外之音。
“在陪您坐会儿,喝盏茶,您可就得去歇歇了,要不又折腾到晚上了。”林薇之说。
“那看来是得攒到晚上一块歇息了。”孟予祯笑道,“等着吧,马上就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