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争吵
时间像是是在空中凝成了水,又渐渐结成了冰。
孟元鸿端坐在绣墩上,平静地抬头看着孟予祯,让他的所有悲愤和激动都像是石子投进大海礼一样无声。
然后孟元鸿点了点头,用一种理当如此的语气说:“你果然是知道的。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又是个聪慧的孩子,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走近孟予祯,态度近乎温柔:“你既然知道,那便也当知道你母亲究竟为了什么。”
悲呛与愤怒交织着快要将孟予祯吞噬。
他自然知道母亲是为了什么。
当时局势不明,父亲骤然身亡,各方人马都虎视眈眈。为了护住自己和幼妹,母亲只能选择依附这个世上最强大的男人。
声名?忠贞?尊严?
不,没有什么能够比她的孩子更重要。
这个一生高贵自矜的女人,总是言笑晏晏地给夫君添茶,温柔地为孩子加衣,到了最后却背负着骂名,用自己柔弱的身体为孩子铺平最后一条路,以至于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临走前还利用皇帝疼惜,求他善待自己的子女。
自己当然知道,孟予祯想,知道母亲所有的辛酸与委曲,知道他如今纸醉金迷的生活是靠什么换来的。
“你看看你这些年做了什么?恩?”孟元鸿接着说,“朕记得你是极肖乃父的,六岁便能作诗,八岁便敢指点状元郎了。可如今荒唐成了什么样?朝会不来,朕依着你;礼数不顾,朕纵着你。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秦王的跋扈名声,朕也算了。你还想要什么?朕给你富贵平安,为何还不知足?”
“只怕我命贱,担不起陛下给的富贵平安。”孟予祯拧着脖子,并不看孟元鸿。
“说的是什么话?你是你父亲的嫡子,是朕的亲侄,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比你尊贵。如此自轻,便是用家法打你一顿,也是你该的。”孟元鸿看着倔强的侄子,终于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伸手搭在了孟予祯的肩上,手指拍了拍,“朕记得你小时候,喏,就这么点高,常抱着朕的大腿,一声一声叫着‘四叔’,旁的叔伯理也不理的,可让三哥六弟他们记恨呢。怎么如今就这么生分了呢?无论如何,你我血脉亲情总归还是不变的。”
孟予祯动也不动,良久才怔怔唤到:“四叔……”
不甚清晰的两个字像是一把的钥匙,打开了皇帝锈迹斑斑的心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眼里动了动,让他带着期望与鼓励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怜惜的青年。
“皇家少亲情。”孟予祯说完顿了顿,又轻笑一声,“皇家少亲情,您怎么会不知道?晋惠已经走了,我若也死了,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对我的父王母妃?”
由于压抑和克制,孟元鸿眼下的皮肉抽动着,勉强维持着自己冷静的姿态。
只差一点,他就要忘记掉身为皇上的冷漠。
只差一点,他就要张开手,抱住这个孩子。
现在所有的温情褪去,孟元鸿看着孟予祯,在目光交织间彼此伤害着,厮杀着,如出一辙的倔强让双方都鲜血淋漓。
“孟予祯,”孟元鸿说,“安分守己,朕保你当一世的秦王,也算是不负你父亲母亲。王一安朕料理了,其他事……你若不怕你祖母伤心,便尽管闹去吧。”
说完,孟元鸿再不看孟予祯一眼,只在经过林薇之时,冷冰冰地吩咐道:“秦王伤口裂了,你去替他重新包扎一下。”
“是。”
林薇之背脊全是冷汗,虽答了话,却仍伏在地上,一直到孟元鸿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了,才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孟予祯一身单衣,垂手而立,虽然毫无表情,握紧的拳头却在身侧颤抖着,几乎不能支撑。未完全系好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透过领口可以看到,原本洁白的绷带此是已染上了零星血色。
林薇之鼻尖酸涩,走近想要扶他到床上,却连衣角都还没有沾到,就见他回身挥袖,怒斥道:“滚出去!”
他双眼赤红,胸口猛烈起伏,像是下一刻就要拔剑。
可林薇之却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一双素手在他背后轻轻拍着,温柔而又慎重,像是怀中抱着个极其脆弱的珍宝。
她感受着孟予祯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在她耳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轻叹,近乎哀求道:“出去吧……”
自成婚一来,他何时如此若是弱势,反倒让林薇之觉得难以招架,只能强笑着点点头:“我就在一旁的厢房里,有事殿下叫我就好。”
孟予祯仿佛累极一般地点了点头,林薇之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进到厢房里发呆,一会胡乱猜测着皇帝和孟予祯母亲的关系,一会又担心满地碎玉会不会伤到孟予祯,简直坐立难安,几次都想起身回去看看他。
伤口裂了,不知道严不严重。地龙不知道烧得暖不暖和。床上的褥子有没有铺好。
林薇之在桌前转着圈,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向门口。
“我就去给他上个药,然后就出来。”她碎碎叨叨地小声念着。
还没等她打开门,寂静的房间里却传来吱呀一声,吓得林薇之浑身一抖,警惕地看着空空荡荡地房间。
靠里的一扇窗徐徐打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从外面跳进来,无声落地之后,又淡定地将窗户掩上了。
“父亲?”林薇之惊到,几步小跑上去,“您怎么从这儿进来了?”
“多事之秋,还是避些耳目吧。”林轩笑笑,没给林薇之疑惑的机会,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没什么事吧?”
“没事。”林薇之也知父亲担心自己,原地转了一圈,“头发都没落一根,能跑能跳,好着呢。”
林轩点点头,提了几天的心此时总算是彻底放心了下来,随着林薇之在桌旁坐下:“虽说来时注意看过四周无人,但我毕竟不能呆太久,你先同我说说,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薇之神情严肃起来,简单地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你怀疑太子?”听了林薇之的话,林轩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自己的膝盖,“知道冤枉太子是什么罪名吗?岂可胡乱猜测。”
哪里是怀疑,分明已在心中确定。林薇之沉默地给父亲倒了一杯茶,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事我知道了,可以只能到此为止,不管秦王是怎么想的,你都不能再参与了,知道吗?”林轩没端茶杯,紧盯着林薇之,认真嘱托道。
“父亲放心,女儿省得的。”林薇之垂眸掩去情绪,将茶双手奉给林轩。
见女儿如此乖巧,林轩也含笑将茶接了过来。
林薇之偷瞥着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问道:“父亲知道秦王之母与陛下有什么干系吗?”
茶杯被搁置在桌上,一声闷响,茶水荡出来,洇湿了桌布。
“论私,秦王之母是陛下的弟媳;论公,他们……”
“父亲!”林薇之急道,“女儿已经嫁了过来,您什么都不告诉我,若我来日我冲撞了,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瞎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忌讳。”林轩斥道,有些烦躁地转了转自己的扳指,见林薇之一脸坚持,终还是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侍”。
凉意从脚上蹿到天灵盖,林薇之终于知道方才所谓的那些争吵里究竟有着些什么含义。她眼前又浮现起孟予祯的疲惫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他在无形的冷风里被吹打。
没有什么思考,林薇之脱口问道:“贤王的死与陛下有无关系?”
“是我太宠你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你该问的吗?”林轩神色冷下来,目光像是钉子一样钉在林薇之身上。
“如今侯府与秦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女儿不过是想知道真相,错在何处?”林薇之也不甘示弱,“与其让我蒙在鼓里瞎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秦王与陛下之间犯了忌讳,不如告诉我真相,我难道还能做什么吗?”
她见林轩仍不搭话,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撒着娇,百转千回地叫着“父亲”。
“行了行了。”林轩将自己的衣角扯出来,皱眉喝了口茶,然后才用一种近似飘渺的声音幽幽道,“陛下与先贤王兄弟情深,哪有你想的那些事情。只是……”
“只是什么?”
林轩压低声音道:“当年刘逆勾结匪贼刺杀贤王,早在半月之前就将与贤王交好的武官调去边疆,连我也不在京城。以至于那样大的动静,王府血流成河,亲卫无一人存活,半边城都是血腥味,连宫里都惊动了,竟无一人驰援。”
王宫们所建府邸不过那几条街,城外的贼寇与大臣勾结都杀到了王府门前,却到禁卫军出城前都无人相援吗?
听闻今上与贤王兄弟情深,两家府邸不过一炷香时间的路程。若其他大臣皆恨贤王过于正直,因而自蒙双眼而作壁上观。那么在先皇身体已经衰败的时候,还未登上皇位的孟元鸿的沉默似乎也不难理解了。
他的确与贤王的死没有一点关系,甚至不曾做出一点搭救的尝试。
林薇之抓紧了膝上的衣裙,脸色青白:“这事秦王知道吗?”
“秦王聪慧,我想大约是知道的吧。”林轩淡淡答道,握住女儿握紧的手,“贤王如今只剩秦王这一条血脉,即便只是为了太后,陛下也设法定会保全,何况毕竟是兄弟,总会照顾着的。”
“兄弟?”林薇之轻笑一声,并不知道这一声笑里所包含着的刻薄与孟予祯平日的样子有多么的相似。
“薇之,”林轩警示性地看她一眼,然后又放低了声音,“当初任由你胡闹,让你嫁给秦王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无论如何,只要不对大位肖想,这一府的富贵平安定会保全的。只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问你,秦王究竟待你如何?若他待你不好,你只管与父亲说。”
林薇之又想起离开前曾说“朕保你当一世的秦王”,这一句话里又有多少的承诺和多少的警告。
她涩着声音说:“父亲放心,殿下……他待我是极好的。”
那天晚上林轩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林薇之已经记不清了。
她不敢再回到房里去见孟予祯,害怕看见他平静的眼睛,只能一个人在厢房里渐渐睡去,以束手待毙的姿态,等待着天明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