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危情
此处地势平旷,前后都没有人家,通向树林里的唯一一条路已被张冰一行人截断,当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张婶不明情况,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已经迎了出去,站在房里,他们之间的对话清晰可闻。
如果张冰真的打算助纣为虐,替孟予暾欠下这笔血债,那必然会将张婶一同灭口。
林薇之和孟予祯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汹涌起来的不安。
“你在里面呆着,我出去见他。”林薇之对孟予祯说。
“在里面呆着就安全了?”孟予祯拉住林薇之的手腕,“何况我也不需要一个女人回护。”
“我先出去试试他的底细,你若见他对我发难,心中也好有所防备,总比猝不及防的好。”林薇之忍不住地向外看着,有些急切地想把孟予祯的手掰开,见他不并不放松反而握得更紧,便压低声音道,“张冰与我父亲有些交情,我知他并非是大恶之人,晓之以情,说不定还有出路。你得先保全好自己,才能保全我。我是秦王府的人,你会护着我,我记得呢,所以很安心。”
她抬头直视着孟予祯,手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柔声说:“放心。”
孟予祯像是要确认她话中真假一般盯着她不错眼,最终终于还是将手放开。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悲哀的情绪弥漫开了,他衣衫整洁,神情肃然,可颓丧却以水漫金山之势将他淹没,看得林薇之心头一震。
她不知道这样的悲伤究竟从何而来,但却想不管不顾地抱住他。
可时机不对,外面还有些面目不清的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露出了獠牙。
林薇之狠下心,整了整衣着便走了出去。
她的确略知张冰性情,却不是因为他与林轩有什么交情,而是在上一世时常见他与孟予暾在东宫商议事情。
张冰此人也算得上是豪杰,面对夷人折辱时,腿上挨了两刀,也没有屈膝,只道自己身上背负着家国的尊严。除了这桩让百姓津津乐道的趣事,他还常常给灾民施粥,可见也是个心善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善人,为孟予暾做的缺德事却也不少。原因无他,只因孟予暾曾在十年前以一株百年老参救了他妹妹的性命,至此以后,他便誓死报答。
林薇之想赌一把,就赌张冰良心未泯,并不愿意多添杀孽。
“张大人,”林薇之冲张冰吟吟一笑,又对张婶说,“张婶,这位大人是我旧识。”
张婶虽然只是乡下村妇,却是个极其灵巧的人,听了林薇之的话便主动让他们单独聊聊,自己走到一旁的田里去忙活。
“卑职拜见王妃。”张冰身着铠甲,只对林薇之略拱了拱手,而后眼神便向屋内瞟去,“王妃与王爷失踪这些日子,皇上和太子可急坏了。”
他尚知礼节却又语带试探,明显是心有盘算却又尚未下定决心,林薇之稳住心神,不疼不痒地说:“是吗,皇恩浩荡,我与殿下心中也是感念的。”
“不知殿下可在?可是受了伤?怎么也不出来见见卑职。”张冰说着已想往前走,奈何男女大防,林薇之又是王妃的身份,他也不敢硬闯。
“大人倒是神机妙算,此次未回行宫确实不是走迷了路,而是遇到刺客,殿下也确实受了些轻伤,倒是不重。”听他张口就是受伤,林薇之心中暗惊此事果然与孟予暾有关,张冰也绝非毫不知情,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张冰一眼道,“至于说要出来与大人一见么。倒是您说笑了。”
她一语未尽,张冰已知她之意,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低头算作告罪:“此处猎场不大,殿下与王妃迟迟未归必是糟了麻烦,是以卑职做出此等猜测。方才言及殿下为何不见,也实在是卑职心中焦急,一时失了分寸,合该是卑职去拜见殿下的才是。”
林薇之微微颔首,作出要引他进去的样子,又突然顿了顿,指着张冰身后的一众兵士说:“大人是朝廷肱骨倒也罢了,可若让这些着甲配刀的人都进了屋子,怕会冲撞。”
屋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孟予祯在不在,伤得重不重都还是未知之数,张冰不敢轻举妄动,沉默一会后,轻轻挥了挥手,十数个兵士就安静地退到了小院之外。到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张冰的语气已有些强硬,“是卑职思虑不周,还请王妃引路吧。”
“自然。”林薇之抿唇一笑,提步便走,速度却又十分之慢,几乎是一步一蹭,“我还未进王府时便听父亲提过大人的名字,说大人是顶天立地的君子,是难得的良将。”
“侯爷谬赞,卑职不过是东宫的一名侍卫罢了。”张冰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却总也走不近,心中十分着急,却又不敢催促,只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
“大人何必自谦,”林薇之哪管他着不着急,仍慢悠悠地往前蹭,不时还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当年甄选良将,大人一举夺魁,必是存了报国戍边之志。如今虽困守东宫,但这四角之天却又与别处的四角之天不同,乃是储君的头上天,是国之根基。身手倒是其次,只一个赤忱之心难得。像大人这般良臣守在太子身边,若太子殿下有什么一念之差的时候,大人也必定不会顾惜自身,定将竭力死谏,以免损及殿下圣明。也算是大人的一桩功业。”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张冰嗫嚅了一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因私恩困守宫闱,虽是甘愿,却又哪能了无遗憾呢。太子此次对孟予祯下手,他曾于书房外跪谏,力劝太子不可因一个王一安担下这个残杀手足的声名,却终究没有左右得了太子。
如今林薇之字字和软而又句句相逼,张冰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只是太子心意已定,事情也已经做了,自己现在有机会,又如何能不帮他得手呢?
“前年大旱,不少灾民涌入京城,多少人命仰仗大人慷慨得以周全。”林薇之娓娓道来,温柔的声音有着蛊惑人心一般的力量,“我有时去青石巷,百姓们无人不知你的声名,听闻张熙妹妹也是个灵透良善之人,连路边的蚂蚁都不忍伤害,虽然身体差些,但你兄妹二人积善积德,苍天必不会辜负。救人一命,福报都会到的。”
已至门口,林薇之站定,轻吸一口气,然后意有所指地说:“拜见殿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人可提前想好了。”
她说完便引着张冰进去。
孟予祯正坐在木桌旁边,虽然腰背挺直,但垂下的左手却十分僵硬,脸色也青白无色。
只一眼,张冰便知他伤得不轻,绝无一战之力,若自己出手,可不伤一卒,得手之后付之一炬,权当没来过这里,神鬼不知。
“卑职张冰拜见殿下。”张冰屈膝跪下,手顺势按在剑上。
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耳边是林薇之的话,心中是自己□□定国的抱负,脑中是亲妹如花的面庞。
像这些权贵倾轧原本就偏离他的本心,若来日真有报应,他倒是自作自受,可小妹又何其无辜。
这双能取人首级,夺人兵刃的大手按在剑柄上却在不停发抖。
林薇之知道他正踩在悬崖边上,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无论是对张冰,还是对他们。
她只能静静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可是孟予祯不愿意等,他看着张冰,语气平静地开口:“张大人,听闻令妹才貌双全,青石巷的百姓们都是无人不知的。可惜本王无缘相会。但王靖对那一路却是熟得很,若有机会,必定是要登门拜见的。”
发抖的手因为恐惧而握紧刀柄,张冰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
四下都是土墙,孟予祯一身粗衣,居高临下地将他看着,无澜无波的面目下是凉寒刺骨的狠戾,单薄羸弱的身体透露出来的是难掩的皇胄威严。
尽管他身陷囹圄而无自保之力,尽管他命悬一线,只要张冰愿意就可顷刻将他弊于刀下,但张冰却还是被他所震慑,甚至毫不怀疑他真的已经将亲妹的性命握于手间。
孟予祯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而后移开了眼,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望着院外的一众兵士淡淡道:“归途路远,请张大人派手下回宫传顶轿子过来吧。”
张冰咬紧牙关,僵直着身子起身,挥手叫来了两个人:“你二人迅速回宫,面见圣上,将殿下的行踪报过之后,请轿来接。”
两个士兵脚下功夫极快,领命之后,转眼就不见了。
房中仍是三个人,却都不再说话。
孟予祯看着那两个兵士走远了,便回身牵过林薇之,拉着她坐在了床边,有些疲倦地闭眼靠在了她的肩上。
他哪里知道东宫的一个侍卫家里有几口人,有哪里会未卜先知地让王靖去防范,不过是方才听到林薇之和张冰的对话,想要赌他一赌,诈他一诈罢了。
此时诛心之居已胜,他却觉得耗尽了力气。
林薇之的一只手被他牵着,另一只手便扶在他冰凉的脸上,虚虚将他护着,让他能够更好地借力歇息。
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她懂得孟予祯让张冰传轿的原因。归途路长,没人说得清张冰会不会中途变卦,横生枝节。可当这两个兵士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刻起,一切便已尘埃落定了。
只要宫里知道他们已和张冰见过面,张冰便失去了机会,再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几乎心贴心地在劫后喘息着,直到房外传来一阵喧闹,孟予祯才又坐直了身子,恢复了那幅拒人接近的模样。
王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定定地看着孟予祯,顶天立地的汉子,平日里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此时却烧红了眼,屈膝跪下,一扣到地,发出闷闷响声:“属下有罪,属下来迟了!”
孟予祯站起来,拍了拍王靖的肩:“有事回去再说,牛鬼蛇神都在翘首以盼呢。”
林薇之扶着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隐在水面下的杀心。
此事,不可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