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0章
敛一士笑了笑,示意他尝一尝那泉水泡的茶,说道:“古人有云,‘繁华靡丽,过眼皆空’,或许你也应该来此处历练一番。”
顾蕴放下茶杯,苦笑一下:“师父的境界对于休蔚而言,过高了。”
敛一士豪爽一笑,站起身来,此时正值傍晚,斜月方出,百鸟回巢,周围正逐渐归于静寂。他眯起眼睛,心想京城此时的夜市才刚刚开始吧。
顾蕴放下茶杯之后,没有再说其他寒暄的话语,反而正襟危坐,见敛一士背过身去,脸上立刻现了纠结。
顾蕴有异常,敛一士自然也觉察到了,他依旧没回过身,问道:“我如此着急让你来见我,你不困惑吗?”
敛一士知道他们刚刚赢得战役,正处于力排百官、在朝廷争得一席之地的关键时候。既要打压阻挠他们之人,又要为他们的阵营招揽人才和兵力。顾蕴早已分身乏术,敛一士在此时却让他放下这些事务来见他,可见是有着万分紧急的事情。
顾蕴看着敛一士的满头银发,回道:“师父想见休蔚,休蔚便不会问理由。”
敛一士笑着回头,说道:“正是因为你的聪慧和懂得变通,我才如此器重你。”
顾蕴也想笑得轻松一些,但他预感到接下来的谈话将会很沉重,便也笑得不自然。
敛一士也不再与他绕弯,他重新坐回石凳上,问道:“徐若木如何?之前你在信中说他高烧不止,现在应该已经好了吧。”
顾蕴点点头:“已经好了,他之前无端生病,我们差点因此耽误了回京的日程,不过好在他挺过来了。”
敛一士问道:“无端?”他笑了声,纠正道,“是病就有病灶,只是你没发现缘由而已,作为我的弟子,可不能说出‘无端生病’这种话。”
顾蕴称是,敛一士又问道:“那你来说说,他的病灶在何处?”
顾蕴眉头微皱,目光从敛一士眼睛处挪开,看向桌上的茶杯。
徐檀灵的病灶其实很明显,季经考被人陷害,他自责又难过,心里怀有莫大的愠气。他看起来一意孤行、冷峻严酷,实则孤立无援,尤其是沈岱的背驰和蔑视更加让他脆弱不堪。战场上的惨状又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煎熬和自我怀疑之中,要知道他以前连试药都会做噩梦。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顾蕴。
顾蕴不自觉的轻喘口气,那日见到的面罩,顾蕴总算是想明白了,徐檀灵之前给他讲过,金仇拓的手下那□□迫他用箭射穿季经考脸上的面罩,所以徐檀灵是想以同样的方法处决金仇拓的吧?却因为冥凌的搅局,让他误打误撞的将面罩覆在了自己的脸上,正是这一动作,让他打心底里相信季经考的死的确是由他所致。
人在脆弱的情况下,总会迷信或寻求神鬼的力量,徐檀灵那时,也许是相信了季经考还在怪他。
徐檀灵的病灶,在于心。顾蕴认为如果他当时没有草草的将金仇拓杀死,而是让徐檀灵以他的方式处决金仇拓,也许他的心结就会解开。
这么想着,顾蕴说的却是:“若木在开战之前,已经不眠不休数日,也许身体那时已经染上疾病,只是因为大战在即,他无暇顾及。金仇拓一死,他紧绷着的弦松了,所以身体上的病痛就会泛至表面。”
他说的并非心中所想,但好在十分合理,敛一士便没质疑他口是心非,但敛一士并非想听到这样的答案,便自己说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更关键的病灶不在身体的疾病,而是这里的疾病。”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敛一士道:“你应该还记得我那日给你们讲的埃风的故事。”
顾蕴点点头,敛一士问道:“还记得徐若木听完故事后的反应吗?”
顾蕴稍一回想,便记起来那日徐檀灵在听完故事后,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他就指出了故事的不合理之处。
敛一士道:“徐若木那般玲珑的人,他什么都懂。此事有何风险他懂,最后的代价是何他也懂。他仍然选择走上这条路,是因为他和沈子渊一般,看似理智,实则易被人事所扰。当初,沈子渊因徐烨启暴毙疆场,弃官离京。现在,徐若木因季经考被害,愤而用毒。徐若木不愧是沈子渊的亲徒弟啊。”
顾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沈子渊就应该出于人事的角度,助若木一力,但在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的立场很坚定,对我们此行的批评和蔑视也是毫不隐晦的。”
敛一士笑了笑,显然对于顾蕴的疑惑有几分嘲讽之意,他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朝廷那么多人反对你们,你们是怎么顺利出兵祈丰的?”
顾蕴眼睛一亮,听懂了敛一士的言外之意,问道:“师父的意思,沈子渊在暗中帮了我们?”
敛一士点点头,说道:“我无证据,只是猜想,但我有预感,沈子渊日后还会继续帮你们,不过会和这次一样,以一种迂回低调的方式。”
顾蕴愣怔了片刻,说道:“他为何要隐瞒?因为对我们所做之事不耻?”
敛一士道:“他如果真以此为耻,就不会帮你们了。他这么做,必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顾蕴问道:“师父认为原因是何?”
敛一士却未直接作答,说道:“你们要招揽沈子渊入内阁,你觉得会成功吗?”
顾蕴想了想:“如果沈子渊真的在帮若木,他就会答应。”
敛一士点头:“如果他入内阁之后还一直以你们敌对者的身份出现,就会给皇帝造成你们之间可以互相牵制的假象,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顾蕴还未反应过来,敛一士却激动起来:“老夫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将正统太子的皇位保住了,徐若木却要将沈岱引狼入室,此人城府极深,手段精狠,你未经世事,如何对付得了他。”
顾蕴心里刮起风暴,敛一士之前不论是在言辞上,还是行为上,都附和李青一派,而李青一派从始至终拥护的都是四皇子刘瑞明。而现在,敛一士却告诉他,他保住了太子的皇位。
顾蕴眼中逐渐有些发红了,细细回想之前的事情,徐檀灵走上了这条道路,看似出自他自己的愠怒和冲动,实际呢?每一步背后都有敛一士的推波助澜。
在敛府休养时徐檀灵看的古籍是敛一士亲自挑选后给他的,告诉徐檀灵风可以作为瘟疫载体的人也是敛一士。那个故事,是不是敛一士故意说出来引导徐檀灵的?他又是否料定徐檀灵会受到那个故事的启发,研究那古籍上的毒药药方呢。
顾蕴目光凝滞着,他终于意识到之前他们迎接四皇子却遭人陷害,也许就是敛一士泄了密。他回想起自己离京前夜给敛一士的信,信上确实交代了他们那次行动的真实目的,也许他自己就是害了季经考的间接凶手。
顾蕴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件事断然不能让徐檀灵发觉。
再次开口,顾蕴声音已经变了:“那师父说,我该如何做?”
敛一士身体前倾,抚了抚顾蕴的头发:“菁芳宗将我起于平民,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的恩典。先皇早已向我点明要尽心辅佐当今皇帝,我若没有做到,今后何以在九泉之下向他们交代。”
顾蕴闭上眼睛,心想:荣椿与徐檀灵反目成仇了,沈岱在短期内也不会与他和解,若连自己对他的好也是假意的,徐檀灵该怎么办呢。
“你听到了吗?”
顾蕴点点头:“师父的目标,也是休蔚的目标,休蔚定当尽心辅佐皇上。”
敛一士满意的笑了笑:“沈子渊入内阁之后,你在他面前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不过,你始终记着他的一个软肋。”顿了顿,敛一士等着顾蕴的反应,顾蕴道:“徐若木。”
敛一士道:“不错,沈子渊的软肋就是徐若木。”
敛一士无法忘记,那日沈岱向他说的是,如果徐檀灵掉下深渊了,自己便会在深渊下托着他。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如果他一心辅佐皇帝那是最好,一旦他有贼心,徐若木就是你牵制他的棋子。”
说起棋子,顾蕴想起来,徐檀灵走到这条绝境上来,就是不甘心作为他人棋子,但讽刺的是,他走到这条路本身,也是别人的布棋之一。
顾蕴道:“师父也知道徐若木是怎样的人,若他掌权,恐怕不会再受我控制。”
敛一士道:“这便是我今日叫你来的理由。”
顾蕴沉默着,早已没了从容,敛一士见他神色犹豫、似有不忍,斥道:“自古以来,谋权篡位均为大逆不道之行,怎么到了如今,拥护皇帝却成了另类?”
顾蕴解释:“师父误会了,我与徐若木私交甚好,所以不忍,并非想违背师父。”
敛一士怒气稍缓,说道:“既然不忍,就用自己的才智,让事情不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
顾蕴微微点头,敛一士便继续说道:“祈丰之战,徐若木虽为主将,但万万不可让他独揽大权,此其一。另外,你要想办法将徐若木彻底孤立,让他远离沈子渊,受控于你。”见顾蕴心不在焉,敛一士敲敲桌子,“你现在不做好计划,日后出现差错而你无能为力,替你解决的人可不会有这么多顾虑。”
顾蕴知道敛一士此话并非恫吓,因为有季经考的先例。他开口,说道:“师父放心,休蔚不会辜负师父期望,一定会竭力辅佐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