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0章
屋里静默无声,半晌,徐檀灵说道:“回京之后让刑部来查确实更安全,但路途遥远,恐怕刑部来之前林策早已将一切毁迹、再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顾蕴看向他,道:“我们量力而行,小心搜集证据,不要让他察觉。”
徐檀灵想到什么,问道:“柳州由谁管辖,我们能不能借他兵力一用?”
顾蕴道:“他已经打听过了,柳州两年前换了一个都督,名为郭凡。他上任之后一直在加重徭役、贪墨敛财,之前新政改革,又有几千兵力归他名下,兵力加多,徭役便也相应加重,也许这次柳州百姓出逃作难民就是因为不堪重压。”
徐檀灵道:“那我们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顾蕴点头道:“而且搜集证据也十分困难,稍有不慎就会惹人注意。如果事情真如我们所想,那林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的话,他肯定不会介意再多杀几个,毕竟控制疫情的医师本来就很容易殉职,朝廷不会起疑的。我们的处境确实很危险。”
徐檀灵看向他,道:“我想到一处,从那里搜集证据比较安全。”
顾蕴也看向他,徐檀灵道:“地牢里的病患,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接触过那些难民,而且他们在林策眼里是将死之人,都已经昏迷过去了,所以林策一定不会对他们多加防范。我们在试药的时候,有着足够多的时间和他们单独相处,一定能问出什么来。”
顾蕴心道这的确是个好方法,但那得有个前提,他说道:“可那些人正在昏迷中。”
徐檀灵道:“我制的药似乎有一些效果了,今天早上服药的几个病患里,有一个退烧了,应该很快就会清醒。”
顾蕴笑起来,拍拍他,道:“一切小心行事。”
第二日清晨,徐檀灵检查试药病患的情况,仍然是只有一个退了烧,看来只有这一种药方起了作用。
为了他们一行人的安全,顾蕴也不再四处走动搜寻证据,而是和徐檀灵一起专心制药试药。
经过两日的精心照料,那病患终于醒来,向他们讨水喝。
病患醒来时,徐檀灵正在一旁记录他的情况。那人微弱的□□了一声,徐檀灵立即放下笔趴在他的胸口前听呼吸声。
“水,水。”那人嗫嚅道。
徐檀灵连忙倒水,顺着嘴角给他喝下去。
喝了点水后,那人又昏迷了过去,过了约半个时辰,他就渐渐清醒过来。
顾蕴正在外面置办草药,徐檀灵只得自己审问那人。
“李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宗卷上记载,李连是一个三十一岁的农人。徐檀灵对于怎么和他交流其实心里很没底。
李连现在十分虚弱,甚至没有转头的力气,他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屋顶,反应还十分迟钝。徐檀灵又给他喂了一些流食,然后坐在一旁等待他对外界有所反应。
徐檀灵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李连,我给你喂了许多药水,我救活了你。”
李连一动不动的躺在长桌上。
徐檀灵继续道:“你现在还活着,你有家人吗?他们在哪儿?我们会通知他们,告诉他们你还活着。”
李连的眼角有泪水流了下来。
徐檀灵没再说话,等待着李连主动开口。过了片刻,李连道:“家人,没了。”
徐檀灵问道:“他们人呢?”
李连却不吭声了,就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徐檀灵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问道:“是不是,和柳州难民有关?”
泪水依然源源不断的从李连眼角流下。他是赴死之徒,此次重生没有丝毫欣喜,但他还是得感谢这个素不相识却救了他的人。这人能问到柳州难民,说明他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想报答他,便说道:“他们都是畜生。”
“什么?”
李连的声音十分沙哑无力,却流露出了强烈的恨意:“那些畜生,抢走我家的粮食,打死了我的家人。”
徐檀灵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李连继续说道:“但我报仇了,我杀了那些畜生。”
有时,被逼上绝路的普通人会做出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经过一番谈话,徐檀灵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柳州人逃难于此,向岐州寻求庇护。快要入冬,岐州人储备的粮食也只够自保,再无法负担多余外来人口。难民们也许已是穷途末路,开始抢夺岐州城外农人的粮食干草,农人反抗之时,请了瘟神。
他们假装愿意为柳州难民提供粮食,并在祠堂里向他们施粥。粥里,播种了瘟疫。
柳州难民喝了那夺命粥后,全都染上了瘟疫,再也无法抢夺农人的物资。后者一不做二不休,将难民的尸体全部火化,洒在了河里。
染上瘟疫的岐州人的确只有三十个左右,其中大部分就是处理柳州难民尸体之人。其他农人上下同心,一切滴水不漏,倘若难民家人来寻,他们口径一致道因为此地正闹瘟疫,所以人都逃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不知道。
正当他们觉得可以瞒天过海时,不知为何张奉明之子也染上了这一瘟疫。闹瘟疫期间,城内为阻绝瘟疫,已经和城外断了联系。城内人对他们所作所为丝毫也不知情,张奉明也是如此。他当时处于丧子震怒之中,认为此瘟疫已经不可控,所以不断给林策施压,不得已之下,林策上报了朝廷。
这本应该是吞在肚子里带入坟墓中的秘密,为什么李连愿意告诉徐檀灵这个外乡人呢?
李连道:“恩人,你不要再向别人打听难民一事,否则,你也不会活着走出岐州的。”
他甚至替林策求情:“我不知道你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你位居何位。但请恩人不要为难林大人,施粥下毒之时,我们都隐瞒了他,他是迫不得已替我们善后。”
徐檀灵心情异常沉重,说道:“我只问你一件事,柳州难民里可有老弱妇幼?”
李连道:“没有,全是年轻男子,他们都是有备而来,否则我们也不会下此狠手。”
又是一阵沉默,徐檀灵道:“你休息吧,今天的谈话,不要告诉别人。”
徐檀灵向顾蕴讲述之后,顾蕴也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我觉得如此荒诞呢?”顾蕴自言自语道。
徐檀灵看向他,也许最可怕的不是荒诞,而是这种荒诞也许早已是常态。他们无法责怪被军阀逼到绝路的柳州人,也无法责怪捍卫家园的岐州人,要怪的话,就怪酷吏剥夺了这些百姓太多的东西,让他们沦落到了泯灭人性的境地。
叹口气,还得面对现实。顾蕴道:“证据早都已经随着河水飘散了,林策可以说那些莫名失踪的人逃进了山谷里,被土匪戕害了。”
徐檀灵道:“这场悲剧的根源并不在岐州,而在柳州。”
倘若柳州都督郭凡是一个贤良之人,柳州人没有被徭役逼迫得无路可走的话,这一悲剧就不会发生。
顾蕴道:“回京后,我们拟一份奏折,让刑部彻查郭凡在柳州的作为吧。即便那些难民已经尸骨无存,但他自己所管辖的地区突然失踪了那么多人,他总得给个说法,而且他擅自加重百姓徭役也是重罪。”
两人决定好之后,又花了几天时间试药,终于制出了此次瘟疫的解药,然后便将解药给了林策,启程回京了。
几日之后,林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信,信虽没有署名,但他也猜出了由谁人所写。
那信上寥寥数语,是一首打油诗:
尤闻河底无形骨,尚念陋屋冻死妇。
常求复古庙堂心,莫踏穷途浸血路。
林大人紧绷了这么多天,看完那信后便掩面痛哭。他之前是一个连撒谎都要脸红之人,为了保下自己管辖的那些可怜无知的百姓,他坏事做尽,甚至原本都打算杀掉那两个京官。原来那两人什么都知道啊……
林大人抹掉眼泪,当即命人准备粮草,去往柳州接济那些失去了依靠的老弱之人。
此番控制疫情,顾蕴和徐檀灵两人算是见识了人心险恶,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整理了奏折,将郭凡欺压百姓之事写入了奏折之中,要求刑部调查他。
却不知为何,奏折被拦在了李青手中。
各地方官以及在京官员上报给皇帝的奏折,都先要经过内阁先行批阅,只有那些十万火急或牵扯到多方利益需要皇帝亲自决定的然后才会上呈。其他的奏折李青他们有权代皇帝给出批示,以为皇帝分担,皇帝也经常会抽查他们的批阅内容。若呈上奏折之人觉得他们的批阅不妥,有权再次呈上该奏折,这时皇帝会亲自批阅。
李青回府之后,让人去请来了顾蕴和徐檀灵。
两人一进李青书房,下人便关上了门,李青早已在里面候着。他脸上表情十分严肃,顾蕴和徐檀灵坐定之后也不和他们寒暄,直接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长条木盒,木盒打开,里面正是他们一起写的那份奏折。
私自将奏折拿出皇宫乃死罪,顾蕴和徐檀灵当下面色一沉。
“要改。”李青言简意赅。
顾蕴和徐檀灵对视一眼,顾蕴笑了笑,说道:“李大人,能否告知我们这是为何?哪里言辞不妥?”
李青神色依旧严峻,道:“只写分内之事,其余的一个不留。”
顾蕴皱眉,身体倾向李青,小声说道:“李大人,这些不能去掉,我们不能任由郭凡为非作歹、压榨百姓。”
徐檀灵以为李青与郭凡有交情,而且可能被那人蒙蔽了,便道:“李大人,郭凡的确将百姓欺压得太过分。”
李青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竟有责怪之意,问:“你俩的本职是什么?”
顾蕴道:“控制疫情。”
李青道:“那便如此写。”
顾蕴不甘心,想知道原因,李青却摆摆手。
顾蕴深吸了口气,心里想到:李青难道在包庇郭凡?
这时,李青又拿出一叠白纸,递给了那两人。
徐檀灵和顾蕴一看,那白纸上记录的密密麻麻,全是郭凡的罪行,包括他贪墨腐败、私自加重百姓徭役、谎报朝廷,详细至极,所列出的证据中甚至都有那些失踪之人的身世户口。
而这字迹,徐檀灵再熟悉不过,这些竟然都是出自沈岱之手。徐檀灵认出了沈岱的字,却没有明说,一下子心不在焉起来,想到:这几年来,师父只和他匆匆相聚了几次,其他时间都不知所踪,原来是在做这些事情吗?那他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徐檀灵忧心忡忡,甚至想现在回去就写信问问沈岱,但他清楚沈岱的秉性,如此危险之事,恐怕他不会如实相告。
李青道:“这种祸害必须整治,但暂时还不能让朝廷发觉。”
顾蕴和徐檀灵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李青这事做得也忒大胆了。私自带出奏折、隐瞒皇帝惩治官员,这是越权、欺君之罪,已经足够诛他九族了。
顾蕴问道:“为何?”
李青却不回答,问道:“可带着红印?”顾蕴点点头,李青便起身去为他们准备重拟奏折所用纸张。
顾蕴皱眉看了徐檀灵一眼,突然笑着对李青说道:“李大人,这郭凡究竟何方人也?为何会惊动您亲自调查啊?”
李青没有答话,顾蕴挑眉,道:“大人若不回答,我就只好自己去调查了。但大人也知道,他隶属兵部管理,我在翻阅他的任免卷宗时势必会招人耳目……”
李青此时已拿着纸张过来,又责怪的看了顾蕴一眼,然后叹了口气,道:“那郭凡,是冯朔的亲信。”他坐下来,将蘸了墨的毛笔交给徐檀灵,示意他现在就改,继续道,“其他的你们就别问了,也不要去查。”他表情严肃的看着两人,说道,“该让你们知道之时自然会让你们知道,不要自作聪明,否则你们会害了别人,明白了吗?”
由于牵扯到了沈岱,徐檀灵几乎立刻就妥协了。他不再僵持,顾蕴便也松了口。两人重新写了奏章,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又趁着夜色返回了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