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0章
回京时已入秋，夜晚天气透着股些微的寒意，但并不影响有闲情逸致的人吃着桂花糕在院里赏月。
顾蕴躺在竹编的躺椅上，右手石桌上放着一盘糕点。丫鬟轻手轻脚走过来一看，顾蕴果然睡着了，于是她便把手中拿着的外衣盖在顾蕴身上，再往桌上一看，那盘中最初堆放着的六个糕点只有最上面的两个被吃掉了，其中一个还只被吃掉了一半——顾蕴似乎一直不怎么喜欢点心。
今日她将糕点特意端过来时顾蕴说的是，这点心可不合我胃口，你是最应该知道的啊。她当时嗔怒道，我怎么就最应该知道了啊，这点心不是给你的，是给檀灵公子的。她以为自己回话干净利索，将真正的情绪掩藏的滴水不露，却不知自己通红的脸蛋早已把所有的小心思都暴露无遗。
那丫鬟似嗔非嗔的向顾蕴瞪了一眼，月光下那人的脸温润如玉，眉眼俊美温柔，白天里扎起的头发现在放开了，从躺椅上随意的散落下来。这样的人，这样的姿态神貌……她只敢偷看一眼。
感觉到身旁站了许久的人又蹑手蹑脚的离开了，顾蕴终于松了口气。他轻轻把身上的外衣放在一旁，初秋的夜晚虽有寒意，但盖着这么件外衣确实是有些憋闷。
“以后别再故意招惹别人了。”顾蕴这样想着，端起桌上新换的水壶向杯子里倒了杯水。他尝了口，水是温的，入口刚刚合适。但他心里还来不及为这一壶温水的柔情感动，就突然嗅到了空气中一股不同寻常的有一些熟悉的气味。
空气中本来弥漫着桂花香气，所以这股味道并不好辨别，但顾蕴自小跟随敛一士学习医术，基本功就是凭借嗅觉辨别各种草药，刚才他在睡梦中，这股味道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时清醒了，一下子就闻出了这股奇异又熟悉的香气。
顾蕴立刻从躺椅上起来，然后向身后的房间跑去。
顾蕴推开徐檀灵房间的门，屋内烛光跳跃了一下，那股香气迎面钻入了顾蕴的口鼻之中。
徐檀灵并没有被推门声所惊醒，顾蕴走近他的床边，只见那人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似乎正在做梦，而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那股香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徐檀灵正在做梦。
他在梦里和金仇拓站在一处，看着几个匈奴钳制住了季经考，季经考不甘心的在地上扭动。
“我可是敛一士的弟子！”季经考冲他吼着，徐檀灵看不清他的脸。
“放开我！否则我就撒毒药了！”徐檀灵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袖手旁观，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和金仇拓站在一起。金仇拓的脸同样也看不清，徐檀灵望向四周，才发现周围起着缥缈的雾，雾里有一股熟悉的香气。
他的心在挣扎，他想去救季经考，但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的钉在原地，他甚至都无法做出悲伤的表情。
“这毒药无色无味，吸入之后让你们肝肠寸断！”季经考依旧在喊着，声音让徐檀灵头痛欲裂。
金仇拓的手伸过来，徐檀灵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发现是一把匕首。
虽然金仇拓什么都没说，但徐檀灵清楚这把匕首要插入季经考的胸口，插入他的心脏。但他觉得这把匕首太冰冷了，他想让这把匕首不要那么冰冷。怎么样才能让匕首温暖到插入人的胸口时，那人不会觉得冰凉呢？
等徐檀灵反应过来时，那匕首已经被插入了他自己的腰间，一瞬间他便觉得遍体生寒。
“对啊，用自己的血，用自己的体温，就可以让匕首变得温暖起来。”
徐檀灵跪倒在季经考面前，为什么这么近的距离，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呢？
季经考不再说话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徐檀灵将匕首拔出，按上季经考的胸口，一寸一寸的插进去，最后只留了一个手柄。
第二日，两人吃过早饭后在顾蕴的书房里看书，徐檀灵突然问道：“你昨晚进过我的房间？”
顾蕴抬眼看向徐檀灵，笑道：“我半夜醒来，看到你房间还亮着，就进去看了看，没想到你已经睡着了。”
徐檀灵道：“怪不得蜡烛烧了一半就灭了，我就说我明明关紧了门窗的。”
顾蕴笑了一下，说道：“在莫城时，我记得你没有点着烛火睡觉的习惯。”
徐檀灵放下手中的书，表情有一些不自然，眼里似乎还流露出了一丝疲态，解释道：“最近晚上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亮着烛火反倒睡得踏实。”
顾蕴点头，问道：“昨晚我看你不停的盗汗，你都做什么梦了？”
徐檀灵皱眉，似乎对顾蕴观察过他睡觉形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说道：“记不太清了，昨晚刚惊醒时还有印象，现在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顾蕴安慰道：“你在匈奴帐内受了惊，现在噩梦缠身倒也正常，我一会儿给你配一些安神散。”
徐檀灵点了点头没有接话，顾蕴起身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回头冲徐檀灵笑道：“桂花真香啊。”徐檀灵也笑笑，顾蕴走过来，嗅嗅徐檀灵，说道：“你比桂花还香。”
徐檀灵闻闻自己的衣服，的确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说道：“最近一直在药浴，兴许是药香吧。”
顾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便去给徐檀灵配药了。
敛府坐落于京城中心，是一个朝廷官员聚集的地方，闹中取静，一般无人敢在街上喧哗。今日墙外却格外喧嚣，徐檀灵问一个下人道：“街上为什么这么吵？”
那下人看了眼徐檀灵，心里奇怪竟然还有人消息这么闭塞，说道：“那是在抄家啦。”
“抄谁的家？”
“刘大人。”
徐檀灵心里反应过来，回到房间里对顾蕴说道：“刘锦柏被抄家了。”
顾蕴早已得知此事，从书里抬起头来，见徐檀灵虽然是陈述的口气，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点头道：“是啊。”
“那可是言官之首啊。”
顾蕴仍旧没有放下手中的书，说道：“最近冯朔正在排除异己，刘锦柏树大招风，冯朔动他并不奇怪。”
徐檀灵皱眉，对顾蕴满不在乎的态度多少有些不悦，言官虽无多大权利，但在朝廷中地位很高，因为他们掌控着朝廷的舆论，倘若言官之首都被拽下马了，这就意味着皇帝近乎丧失了五官六感。
“我要去门外看一下。”
顾蕴放下书，徐檀灵说的是“我要”而不是“我想”，也没有在询问他的意见，他平日里说话很少有如此执拗失礼的时候，所以即便表情上没什么表露，顾蕴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你和刘大人有交情？”
徐檀灵摇头，顾蕴觉得不妥：“你知道现在街上冯家眼线密布，出去只会惹上事端。”
徐檀灵不再看他，边转身边说道：“我会万事小心。”
顾蕴皱眉，起身追上已经在走向门口的徐檀灵，说道：“你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街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站着指手画脚、看热闹的百姓。
顾蕴将徐檀灵带到一处茶楼上，两人坐定之后看着楼下的人群，这时抄家队伍早已离开，刘锦柏这时从大门里走出来。他已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穿了半辈子的官服方才被一个看起来孙子辈的蛮不讲理的士兵给扒下了。
老头腰杆笔直，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龙颜大喜大怒他见过，朝廷命官封赏贬伐他见过。他这一辈子都如同乘着一叶随时颠覆的小舟，所以眼看着别人将自己的家搬空，听着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恶言相向，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只可惜他那没见过世面的老婆子，自己算是又连累她了。
徐檀灵看着刘锦柏扶起跌坐于门口泣不成声的老妇，两人互相扶持着走进了大门。
“两位客官，请喝茶。”店小二端来一壶龙井，一边倒着茶一边嘴碎道，“这年头不太平呐。刘老大人，多好的父母官，他的家当总共才两车，比起那些只会贪墨的官员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抄谁的家不好，偏偏抄他的家。”
顾蕴刚想附和两句，那店小二又说道：“我看，那一旁的敛府看起来财大气粗。那敛大人也不知道什么官职，出入都是软轿接送，腐败得很，就该把他的家抄了。”
顾蕴笑容僵在嘴边。
那店小二看着顾蕴的神情有些慎得慌，急忙向一旁的徐檀灵寻求安全感：“你说是吧，客官。”
徐檀灵笑而不语，那店小二觉得气氛不妙，随便招呼一声就急忙转身离开了雅间。
顾蕴尝了口龙井，皱眉道：“这么难喝，这茶楼迟早关门大吉。
楼下又嘈杂起来，只见刘府大门打开，刘锦柏赶着一辆破旧马车从门里走出来。周围的人驻足观看，刘锦柏向着人群作了个揖，然后就坐上马车向城外驶去了。
方才经茶馆小二这么一打诨，徐檀灵胸口郁结之气稍有缓和，问道：“倘若你为君主鞠躬尽瘁，最后却为君主所弃，落得这般凄凉境地，你会不会在最初就选择不走仕途这条路？”
顾蕴放下茶杯，看向徐檀灵，只见那人神情极其认真。顾蕴收起方才玩闹的心，但那双桃花眼还是流露出一丝轻浮，说道：“君主不会弃掉真正的才子。”
香炉烟气缭绕，徐檀灵道：“君主需要的不是人才，而是奴才。”
顾蕴一愣，徐檀灵又说道：“师父曾告诉我，行路难，难的是人情的反复和利益的得失。”他看着刘锦柏略显单薄的背影，嘴角紧抿，最后挤出个惨淡的笑容出来，问道，“你说，刘锦柏还能这样回归故里，是不是皇帝已经在大发慈悲了？他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
顾蕴摩挲着茶杯，看着徐檀灵的眼睛，问道：“你在替他难过？”
徐檀灵收起情绪，深吸了口气。
顾蕴道：“你我入仕尚浅，许多事情只能看个表面，但很多人和事并不是看上那么简单。”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比如说冯朔。”
徐檀灵问道：“冯朔怎么？”
顾蕴晃了晃茶杯，热气散出来，能闻到一股茶叶的清香。他嘴角一挑，想起来了那天敛一士评价沈岱和徐檀灵时说的话——沈岱就是那种典型的饱读儒家诗书的文人，虽然他不迂腐，也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但骨子里还是有文人的清高和对待事情的理想化。沈岱如此，徐檀灵在这点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蕴问道：“你接触的这些人，荣椿、季经考，他们都对冯家都是一个态度——嗤之以鼻，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