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29章
夜晚,徐檀灵的房间。
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像是藤蔓,张牙舞爪、毫无章法,肆意而无声的爬过房间里的每个角落,落地生根,细致缜密的开拓着自己的疆土,漫过额头,爬过鼻尖,由眼缝、鼻孔、嘴角探入人的身体内部,寒气无中生有,在地铺上睡着的下人挣扎着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嘘。”下人阿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还不等把叹息抒发完整,就皱起眉头来。
“什么味儿……”他冲着空气嗅了嗅,这种气味他从未闻过,是他认知之外的味道。虽然是香气,却并不让人心悦,而是让人……头皮发紧。
他披上外衣,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些凉,回头望了眼徐檀灵就寝的床,听说这次主子令他伺候的公子刚从匈奴处被救回来,他偶尔偷看一眼只觉得那公子相貌十分英俊,脸色却始终苍白,他猜想那公子一定是在匈奴那里受了许多苦。
一片黑暗寂静之中,徐檀灵那里没有任何声响动静,他太过清瘦,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居然没有映出个人形。
太安静了……再加上这满屋子挥之不去的陌生气味,阿久坐在被子里,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公子?”不知什么心理作祟,阿久唤了声徐檀灵,徐檀灵没有应。
阿久心里慌张起来,点了蜡烛,捧着它朝徐檀灵的床边走去。
只见徐檀灵紧紧裹在被子里,额头上布着一层密汗,呼吸微弱,原本苍白的脸如今透着诡异的嫣红,映在跳跃的烛光之下,宛若盛极将衰的花朵。阿久愣怔似的盯着那张脸,直到熔化的蜡烛流下来烫了他的手指,他才回过神来。
此时顾蕴还未就寝,敛府的密探亲自为他送来了敛一士的书信,信纸上寥寥数语,字体粗犷,笔走龙蛇,的确是出自敛一士之手。顾蕴自看过那封书信之后便一直眉头不展,原因无他,只因敛一士在信中提到:若徐檀灵成功脱险,回到莫城,要提防他。
站在敛一士的角度看这件事情,金仇拓一族诡计多端,徐檀灵初出茅庐,没什么经验,被俘之后对付起金仇拓来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怎么可能会保下性命还安全出逃?何况徐檀灵在日后很有可能进入朝廷,倘若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谁知道徐檀灵的成功逃脱不是金仇拓觉得他有利用价值所以成功劝诱了徐檀灵投敌?
经敛一士这么一提醒,顾蕴心里到底有了几分顾忌,他将徐檀灵被俘之后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但心里总偏向于信任徐檀灵,单单就徐檀灵愿意承受那碎骨之毒的痛苦而言,顾蕴就愿意相信他,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有私心的——当初敛一士和沈岱让他护着徐檀灵,保证他能平安回到京城,虽然他们竭尽全力救回了徐檀灵,但终究是让他受了那么多苦,所以这件事情细想下来,顾蕴心底是有几分自责的。但只有他自己偏袒徐檀灵没用,得帮助徐檀灵重新获得敛一士的信任,否则凭借敛一士在朝廷中的势力,他如果因为不信任而打压徐檀灵,徐檀灵的仕途就可以说是葬送于此了。
但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重新获得敛一士的信任呢……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蕴的思路被打断,他将信纸折放整齐,装在了贴身衣物的内袋中,这时阿久正好跑到门口,慌张的敲了几下门,顾蕴将门打开,问道:“怎么了?”
阿久急忙道:“徐公子发了病,怎么唤都唤不醒,顾公子快去看看吧!”
顾蕴听罢急忙回屋披上外衣,跟随着阿久向檀灵的房间跑去。
阿久跟在顾蕴身后,结结巴巴的向顾蕴讲自己是如何发现徐檀灵不省人事的。顾蕴快步走着,对气味十分敏感的他立刻捕捉到了徐檀灵房间附近的一阵奇怪的香气。
“药香,这周围有人煮药?”顾蕴打断了阿久,问道。
阿久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顾蕴在问他那房间里的气味是何。
自己负责照顾的人病倒了,他心里自责,哭丧着脸说道:“药膳房在东院,这里没人煮药啊。”
顾蕴心里道了声奇怪,便加快了脚步,将阿久甩在了后面。
越接近徐檀灵的房间,那股药香便越浓烈。顾蕴刚打开房门,香气便张牙舞爪向他席卷而来。
顾蕴拿起桌上的蜡烛走到床边,只见果真如阿久所说,徐檀灵此时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人一般,呼吸微弱,面色也极不正常,顾蕴用手探向徐檀灵脖颈处的穴位,刚触到便发觉他的体温高得吓人。
阿久跟进来,只听顾蕴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去打些井水。”
阿久急忙应了一声,出去打水了。过了一会儿,阿久去找顾蕴时沿途唤醒的下人们都来帮忙,房间里的蜡烛都被点亮了,光线照下来,人们走动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吵闹,顾蕴一边为徐檀灵换下湿透了的衣服,一边检查他的身体,当褪下徐檀灵的上衣之时,顾蕴不禁吸了口凉气。
黑色狼首,蛰伏在徐檀灵的背上,眼神凶残,似是淬了毒。
匈奴的图腾。顾蕴将徐檀灵放回去,想起了敛一士给他写的信。
阿久打来井水,小声说道:“公子,水打来了。”
顾蕴回神,说道:“放在这儿,去拿一身干净衣服。”
阿九又离开了。顾蕴为徐檀灵擦了身子上的冷汗,然后盖上了被子,开始为他把脉。阿久拿了干净衣服,见顾蕴正在把脉,便不敢出声打扰,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顾蕴回头看他,说道:“衣服给我,你去歇歇吧。”
阿久低声说道:“让小人服侍徐公子吧。”
顾蕴站起来,说道:“他病倒不是因为你照顾不周,你不必自责。”
阿久先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公子,这是在安慰自己?
阿久愣了一下,鼻子有些发酸,顾蕴又解释道:“他发烧、昏迷不醒,是因为过去的这几天在敌寇那里受了惊吓,崩得太紧,回来放松后反倒生了病,这是正常的。现在发了烧,又浑浑噩噩的做着梦,没有意志让自己从噩梦里醒来,所以昏迷着。”
阿久“嗯”了一声,小声说道:“但我如果没睡得那么死,时不时去看一眼公子,也许就不会这样了。我睡之前公子还好好的,如今却变成这样了……”
顾蕴又说了句不必自责,然后便从他手中拿过衣服,说道:“你去药房中,拿一些有安神功效的檀香。”
阿九红着一双眼睛,急忙按照顾蕴的话去办事了。
忙了近乎半个晚上,徐檀灵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顾蕴便回房休息了。第二日天一亮,他便来探望徐檀灵,徐檀灵虽已经清醒,但全身酸痛,而且精神不振。季玉与副将们商量了一番,便指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徐檀灵与顾蕴回到京城。
离开前一晚季经考与荣椿来告别,荣椿问道:“没能亲眼看着金仇拓投降,心里难免有些遗憾吧?”
徐檀灵身体不适,半倚在床上,强打着精神说道:“那便由你二人替我弥补遗憾。”
季经考道:“你放心,我们定会拿着金仇拓的降书回京。”
徐檀灵笑了笑,道:“好,一言为定,我会在京城里待你们凯旋而归。”
“蕴儿没有保护好檀灵,把事情搞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望师父能够原谅。”
敛一士摇摇头,宽慰道:“不必自责。”
此时徐檀灵正在敛一士的药房里泡药浴,敛一士又向顾蕴询问了详细的前因后果,听罢,多日以来操劳于研制解药的他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说道:“军队行至沙场不过几日光景,就生出这么多事端,看来关于金仇拓一族擅用诡计的传言是真的,季家军又是出了名的正直,这仗可怎么打?”
顾蕴也觉棘手,道:“檀灵说金仇拓心思缜密,神秘莫测,而且处理起事情来敢于放手一搏。你说他行事大胆冒险,但他又处处谨慎,总之此人绝对不好对付。”
敛一士沉吟片刻,开始转动自己手上的戒环,顾蕴观察着他的举动,道:“还有一件事。”
敛一士示意他有话直说,顾蕴便道:“徐檀灵的背上,被刺刻了金仇拓一族的图腾。”
敛一士动作一顿,看向药房的方向,半晌道:“老夫做事可不敢放手一搏,而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顾蕴眉头轻皱,他其实心底是偏袒徐檀灵的,但现在,他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徐檀灵的确没有投敌。
敛一士继续摩挲着手上的戒环,他对于这件事可不怎么乐观。毕竟他知道徐檀灵的父亲由皇帝所杀,所以徐檀灵是有理由投敌的。而徐檀灵之所以没有杀死季玉,又自己以身犯险中毒而归,敛一士将这些事情解释为:所有这一切不过是苦肉计,金仇拓的狼子野心不满足于只杀死季玉,他是要借着徐檀灵的手,杀死皇帝,到时候天下大乱,匈奴夺取中原,如同探囊取物。
而且站在他的立场,就凭季经考和徐檀灵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若不是徐檀灵和金仇拓提前通气,他们能牵制住金仇拓和他一众手下吗,这实在令人怀疑。
顾蕴想替徐檀灵解释,敛一士却决绝道:“你就先不要再教给他任何东西了,最好还能多留意他的举动。”
顾蕴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蕴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