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3章
季经考冷着脸走进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荣椿,荣椿也看到了季经考,立刻笑起来问道:“谁惹我们季兰了?”
季经考把佩剑放在桌上,坐在荣椿身旁,荣椿看向窗外,几个季家的下人小心翼翼的向这边探头探脑,季经考抱怨道:“我说不用人跟着,偏不听我的话,你看看有谁还让人护送着来?这几个人都快把我的脸丢光了。”
荣椿笑着安慰:“伯母也是担心你。”
季经考心里火起,黑着脸看了下四周,言语间更是不满:“怎么还是这群人。”荣椿往季经考身边凑了凑,看着右前方轻声问:“唉,你见过这个人没?”
季经考顺着荣椿的视线看过去,一个背影略显消瘦的人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他摇了摇头:“没见过,这人不是京城的吧。”
荣椿道:“我也没见过。”
正说着,李青走进门来,咳嗽了一声,说道:“诸位人已到齐,我们就开始了。”
诸生急忙在座位上坐好,李青微笑着打量了一番,感慨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翰林有幸汇集各位青年才俊,老夫一睹诸位之神采,方觉如日之初生,胸中有快哉千里风,仿佛一瞬间又回归了少年心性。”
众人鸦雀无声,李青继续说道:“在座的诸位英才中,有名门之后,有贤臣之子,有名师之徒,不才只因多在这世上混沌了几十年,比你们多了些浅薄的资历,故有幸站在这里向诸位卖弄。”
听到这里,荣椿忍不住悄声对季经考说道:“这李青也太谦虚了。”
李青继续说道:“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老夫想让你们知道,你们的族里,或者你们的身边,都有着为朝廷鞠躬尽瘁,受百姓爱戴敬仰的人。你们自幼耳濡目染,理应秉承这种为君主,为朝廷,为江山,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说到这里,李青叹了口气:“何况,如今匈奴作乱,洪涝频发,瘟疫肆虐,诸位自幼深居京城之内,未曾识过民间疾苦啊。”
李青叹罢气,看向众人,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承蒙圣上开恩,特批翰林院独开一司,招揽英才,以供诸位互助互长,老夫还望大家能记住,来到这里,就不能再整日只顾贪享族中的荫蔽或者京城的闲福,而是要真正了解民意,往后朝廷所下派的最为危险,也是最考验人的任务,我们翰林就要当仁不让,倘若没有这份勇气,就打道回府吧。”
李青说完这一番话后坐下,座中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李青打量了众人一番,继续开口说道:“翰林乃是学士才子荟萃之地,不仅有浩瀚的文书卷宗等着各位去整理学习,还有名门大师为你们提供指导。老夫有幸陪同你们踏入仕途,从今以后也勉强算是你们的半个师父,老夫不喜欢拐弯抹角,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今日要唠叨给你们听。”
众人竖起耳朵,李青道:“诸位初入官场,想必都是满腔的赤诚热血,一心想要为江山社稷做出自己的建树,老夫想问一问,诸位心中的为官之道是何。”
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一人起身说道:“圣贤早已向我们指出何为正确的为官之道,‘君君臣臣’此等千古明训再提多少次也不为过,作为臣子,应当不逆上为,不违主法,怀仁心以待民,怀忠心以侍主,仁人志士,方能求仁得仁,求志得志。”
李青点头表示赞同,但这种回答太过中规中矩,他并未作出任何评价,季经考百无聊赖的听着这种快要将耳朵磨出茧子的空泛语调,等那人坐下后就不耐烦的对荣椿小声说道:“他的口气可真大,让仁人志士‘求仁得仁,求志得志’这种话都讲得出口,这种事情是由首辅、由皇帝决定的,他算什么人,竟一张口就说出这种话。”
李青见季经考和荣椿二人窃窃私语,问道:“你们二人有异议吗?”
荣椿点头,季经考摇头,其他人笑了几声,被季经考几个眼神瞪了回去。
李青道:“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不要拘谨。”
季经考只好起身:“李大人,我并不是对刚才那位仁兄的说法有异议,只是我想问一句,这位仁兄,咱们初入仕途,一切都要谨慎谦虚,你怎么能如此嚣张跋扈呢?”
那个人不明所以,问道:“你什么意思?”
季经考笑着道:“让仁人志士‘求仁得仁,求志得志’这种话,是首辅大人决定的,你怎么能一上来就想象自己官至首辅呢?”
其他人开始暗笑,那人想要反驳,但却想不出能反驳的话来,一时间憋红了脸,本能的看向李青希望他能为自己解围。李青看着季经考,表情虽无多大改变,但心里却十分欣赏季经考方才的质问,说道:“那你来说说你心目中的为官之道。”
季经考挺了挺本就笔直的腰背,道:“在我看来,为官之道就是不能整日讲一些空泛无味的话语来搪塞君主、搪塞百姓,这样的纸上谈兵有害无利,好的官员就是君主一声令下,就能带领千军万马御敌千里之外,能做出实际的功绩来,这才是好的官员。”
李青满意的点点头,说道:“是啊,这正是老夫今日想向你们说明的问题,诸位初入官场,自然都是想要建功立业、做出能够名垂千古、庇荫子孙的功绩来,但问题往往在于,官场的形式之复杂、民间的问题之艰深顽固,往往不是圣贤书上的那几句指教所能解决的。”
座中有人问道:“那依大人所说,我们之前所读的书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都白费了?”
李青笑着摇摇头,道:“圣贤的话之所以能够传达千古,自然有其普适性,倘若不读诗书,那恐怕和朝廷、历法此等体系连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何况你想要参与到这个体系当中来治理它。”顿了顿,李青的神情显得愈发严肃,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以往的事情。“老夫在官场浮沉几十年,见过无数的官员,他们饱读诗书,并且在初入官场之时就立志高远,这样的人本可以有一番大的作为,但可惜的是,很多人一直以来无所作为。”
大家都鸦雀无声的看着李青,座中的大多数人族中都有人是朝廷命官,他们祖上有人为君主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们所要做的似乎就是循规蹈矩,不要冒犯君主以免丢掉手中官爵之位,所以他们的长辈从不刻意强调他们“有作为”,只强调哪些是忌讳,碰到了他们家族一直以来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既然饱读诗书又立志高远,为何最后会无所作为呢?难道是因为有人阻挠他们吗?”
李青道:“是有人在阻挠他们,不过那人并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问道:“怎么可能?”
李青道:“我要向你们说得这类人,他们虽然满腹才华又有心想要做出一番功绩,但可惜的是,他们往往将诗书文卷上的‘文人骨气’视为不可撼动的准则,但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而他们往往对于圣贤之书寻章摘句,苛求现实,以至于空守死理,空发言论,无所作为,最后只能落下个‘自视清高’的骂名。”
无人接话,李青便继续说道:“这种人虽不会做出伤害百姓之事,但对社稷也无多大的用处,但有一类官员,老夫希望你们以后一定要警惕,千万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还有一类人,才华甚高、聪明了得,不能说对于整个官场的机制参得很透,但起码对自己所属的机制了解的极为深刻,他们不仅明白如何使得机制高效的运行,也明白机制中存在的不足和漏洞。但可怕的是,这种人不是利用自己对机制的了解来治理、缝合这些漏洞,而是利用这些漏洞来为自己牟取私利。最令人心寒的是,正是由于这类人太过聪明,他们对于机制的理解十分深刻,所以做起为自己牟利的事情来游刃有余,你不能用司法来惩罚他们,因为他们由于太过了解制度,所以做的都是在制度所允许范围之内的损人利己的事情。然后你们就可以想象,由于此等人的存在,整个机制会向什么方向发展。”
整个机制的漏洞会越来越大,终有一刻,它变得永远也不能被缝合,这个时候,乾坤颠倒,只有打碎整个机制,重新拼合,才能使得整个机制重新正常运行。
这一幕在历史上被重复上演了许多次,每一次,无不使得百姓受尽折磨和伤害。
众人沉默,李青叹口气,抛出问题:“依你们看来,这样的事情可以被避免吗?如果可以,如何才能避免?”
无人应答,李青道:“徐檀灵,你来说说看。”
徐檀灵起身,显得有些迟疑。荣椿小声对季经考道:“这李青不是在刁难人嘛,这么难的问题,怎么可能有人轻易回答出来?”
季经考没有说话,看着徐檀灵的背影,徐檀灵站在原地,沉默不应,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徐檀灵说道:“这个问题,归根究底的说,是不是官员的问题呢?”
李青看着徐檀灵,问道:“什么意思?”
徐檀灵道:“也许这类官员,并不像李大人所说,是‘聪明至极’的人,因为机制本身有漏洞,所以他们以为自己在做一些合情合理的事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摧毁整个制度的事情?”
“正如大人所言,所有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檀灵认为这类官员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的事情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但比起第一类只会寻章摘句的清流派人物,他们最起码还有一些优点,那就是他们了解官场,了解问题所在,只是他们把握不好整治和牟利之间的度,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那个漏洞就是由他们自己亲手撕裂开来的。”
李青觉得徐檀灵再说下去可能会触及一些敏感的问题,于是开口打断他道:“我想知道的是避免此类官员利用漏洞牟利的具体可操作的办法。”
徐檀灵没有再思考,紧接着回答道:“把权臣手中的权,交给政臣。”
李青眉头一皱,心里诧异道:这究竟是沈岱的想法,还是徐檀灵的想法?
徐檀灵本来十分严肃的神情在这时突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大人,既然机制已经存在漏洞,那么极力维护他的命官大臣和只会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这就是檀灵的见解。”
李青心中骇然,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的见解有正有误,可以待会儿再细细研讨。”
又有几人起身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李青便宣告今日的室内谈话结束,一个稍显年轻的官员便走上前来说道:“请各位移往校练场,由诸生展示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