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破局
“退学?不可能吧!”
车厢内安静了几秒,姜燕率先道:“把人逼退学,这么大的事,古晴颜和谭鸿德周围的人不知道吗?”
她们之前进行的线下和线上调查里,不论是父母邻居,还是班主任同学,都说古晴颜和谭鸿德是很善良聪明、遵守纪律的学生,不存在与人交恶的情形。
“所以我刚刚用了‘听说’两字,并没有肯定这件事。”盛初答道,平静自若的表情仿佛猜到了对方会震惊。
听说,也就是听刚刚那个叫丁阳华的男生说的。那个男生和夏春仪是高中同学,夏春仪和古晴颜、谭鸿德是高中同学,那么丁阳华能说出这种话,也不一定是没有依据?
“到底怎么回事呀?盛老师。”姜燕理顺过来,收起原先想听八卦的表情,认真问道,“那个叫丁阳华的男生为什么会这么说啊?他知道什么隐情吗?”
盛初主动和人聊天,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无聊,更不可能是想探听小年轻的八卦。她刚刚从车上下来,还没走过马路,就看见那个叫“丁阳华”的男生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可能叫憎恶的眼神瞥了她们一眼。她向来过目不忘,这应该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觉得对方的反应有些奇怪,便在走近后,主动地和对方攀谈起来。
攀谈的过程以八卦为突破口,渐渐破开心防。盛初发现眼前的男生挺胆怯害羞的,连和她对视都不敢,遂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看错了,可无意说到“喜欢就要创造机会,比如一起去鬼屋”这种事时,她却发现对方突然抬起双眼,变得格外警惕。
下意识的反应最能表现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盛初盯着他当即垂下去的眼眸,勾了勾唇角,以退为进,温声道:“不好意思,姐姐刚刚是说错了什么吗?你不喜欢鬼屋?”
她只是出于习惯,不喜欢交流对象在她面前有所隐藏,并没有觉得对方会说出和案件相关的东西,没想到对方愣了下,回答道:“我不喜欢鬼屋,鬼屋不可以,之前因为去鬼屋玩这件事,我和春仪吵过架。”
“其实也不是真的想吵,就是…我过生日,她说一起出去玩,玩的地方竟然是她在朋友圈看见的、古晴颜分享的鬼屋照片。”
“古晴颜,春仪居然提这个人,还要去同一个地点打卡,她知不知道古晴颜这个人多糟糕啊,她和她的男朋友,曾经把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逼退学。”
男生刚刚都是问什么答什么,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吐,这下却仿佛说到无法隐藏的心事,酣畅淋漓地讲述好长一段。以至于讲完,他自己都惊了,面色通红地看着盛初,浑身无措:“对不起,姐姐,这些都是我听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们可以聊别的吗?”
是不是真的自会有相关人员查证。但无论如何,是一个新鲜的突破口。
盛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视线从姜燕身上落到檀朝背后,知道对方在听:“檀队长,有什么想法吗?”
说正事的时候,檀朝并不排斥对方,她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默了一下,修长食指轻轻翘起:“这个男生,最后话多得不像他。”
“也有可能前面话少才是装的呢。”盛初笑道,与对方倏忽抬起的视线在车内后视镜中相碰。
两个人都觉得这个男生有点问题。可具体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
檀朝别开视线,希望是自己多虑。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查一下所给消息的真假。
“姜燕。”她开口,还没说安排,姜燕就举手道,“收到,这就让局里去查陶珍。顺便,这个丁阳华,也喊到局里去再问问?”
“这倒不必,了解一下基础档案就好。”想起盛初说的对方交谈时的姿态,檀朝并不觉得自己能比盛初问出更多。
姜燕不解,眼前两人刚刚打哑谜的姿态,分明是在表示那个叫丁阳华的男生很重要。但无奈对方是队长,她不好多问,只好执行。
“诶,檀队,吴队来电话了。”掏出手机的片刻,另一边的电话先打了进来。姜燕赶忙递给檀朝。
“喂,我是檀朝。”
“檀队?”吴昶要找的就是檀朝,他道,“你刚刚没事吧,怎么手机一直是在通话中。”
吴昶不提,檀朝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手机不小心关成了静音。此刻她打开,里面已经是一堆备来自“母亲”的未接通话。
“我没事,不好意思,有什么进展了吗?”檀朝犹豫了下,还是忽视来电,径直步入正题。
吴昶和局里的另外三名警员分别走访了剩下的三名受害者的老师和同学,与他们的父母邻居一样,老师和同学最开始都没有说任何有关死者负面的事情,但临到最后,他们要走的时候,曾经和死者玩的比较好的一个男生却说:“孙小天以前欺负过一个男孩。”
一粒石子坠下去,平静的水面便会开始荡起涟漪。
檀朝轩起眉梢,没立即追问具体情况,而是先问了句:“只有孙小天?纪美如和陶凯风呢,有没有欺负过人?”
“檀队这是什么意思?”吴昶瞬间从路边站起来,“你们那边调查的两位,也有这种情形?”
死者五个人,又呈现出相同的特征。
檀朝暗下眸子,脚踩在油门:“是,回市局吧。”
*
市局今日也是异常忙碌,尤其技侦室,来来往往进出了好几批证据。
檀朝叫姜燕通知各部门开会,第一个跑过来的就是他们,尤其赵常乐,抱着电脑,明明眼圈乌青,精神上却兴奋得要命:“檀队檀队,我查出来了,你快点听我说!”
一天内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恢复并从中找出有用线索,确实需要一些本事,檀朝拍了拍他,示意他先坐下,对随后进来的法医周遇平道:“平姐辛苦了,这么晚还让你加班。”
周遇平在她们还在回来的路上就给她们电话了,说新的尸检报告中有重要线索,值得她们商量。
“没事的,都是工作。”周遇平笑着看檀朝,转头看见盛初,又冲她客气点头。
几个科室的人在十分钟内都抱着材料赶过来。
这桩案子有限时,十一月份临近月底,又面临上头检查,檀朝扫了一圈众人,没耽搁时间,先说了句辛苦大家加班,就开场道:“10·28高校学生坠楼系列案,根据现有证据,我有了一点想法,但在说出这个想法前,先请法医室和技侦的同志给我们说一下现在的调查情况。”
周遇平年长,自然顺势接过话茬,她站起来,把手中的复印件分发了一圈,道:“昨天晚上死者孙小天的尸检报告显示,死者在去世前一个星期内,曾遭受过钝器袭击和外力伤害,部位为腹部和颈部。”
“但实际上,远不止于此,通过更进一步的尸检检查,发现死者不仅遭受过外部伤害,还在一定程度上有被性虐待的嫌疑。”
性虐待,男生。
在座的人瞬间抬起头来,檀朝则看着尸检报告上的“阴*茎部位有轻微划伤和捆绑痕迹,肛*门内壁有轻微刀刮伤”沉了沉眸,道:“继续说。”
“除了孙小天,出现同样情况的还有古晴颜和谭鸿德两位死者。他们遭受伤害和虐待的痕迹更重,以至于时间过了三个星期,仍没能消除。”
“此外,古晴颜和谭鸿德两人,还曾在死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量吞服过美拉酮宁,也就是褪黑素,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两人可能受某些事情影响,并不能轻易入睡。”
“至于之前的两位死者,由于没有进行完全尸检,所以只能通过当时的现场照片和医院报告,知道他们两人身上有细微划伤,但属自残还是他伤,现在无法得出结论了。”
周遇平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一如她手下的刀。只见她三两句陈述完发现线索,便向檀朝和吴昶颔首,回到原位坐下。
吴昶没想到死者还遭受过性虐待,不由说不上的心痛。檀朝一直黑着脸,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在周遇平说完,沉默了会儿,才抬起头,望向对面坐在盛初边上的赵常乐。
这小子怎么就和那人关系那么好?
赵常乐早就想发言了,见轮到他,屁股还没离开板凳,就抢先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叫纪美如和陶凯风的两位死者,他们死前也遭受过同样的外部伤害和性虐待。”
有人不满意地咳了声,是吴昶。
檀朝眯起眼来,一脸严肃地看他。
赵常乐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被身边的女人踢了下鞋子,示意白板上贴着的一竖列照片,才回过神弯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脑子有问题,没有不尊重死者的意思。”
赵常乐是靠黑客技术,由市局特别录取进来塞进队伍的。在这之前,这小子混过不少次拘留所。
檀朝知道他脑子特别了点,但不会有恶意,到此也就摆手道:“上去说,按顺序。”
赵常乐查的主要是死者的手机、电脑等通讯工具,其中孙小天、纪美如和陶凯风的都完好无损,只需恢复相关记录和整理相关信息,但古晴颜和谭鸿德的手机却因为摔碎和进水,需要花好大一番功夫。
幸好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一通操作把硬件处理妥善后,就开始恢复相关数据。果不其然,删除数据的家伙有些本事,还设置了相关密码。赵常乐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一路恢复数据,又追查到了部分ip。
他说:“首先是檀队让我关心的,有不有境外ip,回答是有!有好几个美国、俄罗斯、韩国的ip曾和死者进行交流!”
境外ip如果不是亲自拿刀杀人,哪怕是把你诈骗得裤子都没了,都不容易追踪,更何况是其他。
檀朝对此并不意外:“继续,着重说案件相关。”
不是队长警告,赵常乐下一句就准备说,这些境外ip怎么垃圾,不敢真面目见人,但现在,他只好清了清嗓子,万分严肃道:“他们是把自己设置成虚拟人物和死者交谈的,就像人工智能生成的虚拟人物一样,但实际上,他们说的话并不是按常抓取数据的通常人物逻辑展开,而是非常有攻击性,威胁性地,只反复输出这么几句话——”
赵常乐通过电脑在显示屏上播出来。
“你有罪!”
“你该死!”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快到28号了!”
“死吧!死吧!死吧!”
“杀了自己!”
“死亡是一种胜利!”
短促的、猩红的字体犹如一滴滴无法拭去的血液渗透在荧幕上。
众人惊住,彻底明白了那天“诱导自杀”的含义。
赵常乐继续道:“还不止如此呢!在被对方删除的聊天记录里,还有几个特别特别恶心的视频,我放出来给你……”
“赵常乐。”檀朝忽然喊道,众人诧异望去。
檀朝不是有意留心盛初的,只是偶然一眼扫过去,发现对方脸色苍白,似乎不太能接受血腥恐怖的东西。
盛初见众人纷纷转头看她,不由愣了下,笑道:“看我干什么,放啊。”
“接受不了可以出去。”檀朝说,十分认真。
盛初没别的毛病,就是受不了饿。今天跟着跑了一天,可谓滴水未进。
“放吧,我没事。”可这种时候总不能说自己饿,盛初扬眉道,“谢谢檀队长关心哦,你真好。”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怎么老犯这个错。
赵常乐接着放映。
这回倒是和他所形容的一样,没有夸张的成分。
只见每段视频中都有一个打了马赛克的、被捆绑的裸体人士吊在一片微暗中。四周有什么不太看得清,好像有骷髅,好像有飘动的白衣,但更多的能够直击人心的,是突然出现在画面中的一条长鞭,以及随着长鞭的挥舞响起的刺耳的痛苦尖叫。
“这些马赛克,我能去掉,发送这些的人也能,甚至他们就是原始拍摄者也说不定。”赵常乐说。
檀朝赞同他的观点,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视频,赵常乐说都是类似的,只是背景不同,檀朝便没有再让他继续播放,只是道:“有可能的话,把每一个的拍摄地点扒出来。”
“大多都是经过布置的,兴许就是普通室内也说不定。”吴昶接话道,觉得这大概是个很大的工作量,但找到实施伤害的地点,又确实对侦破案件有重要意义。
“尽可能快就行。”虽然是限时破案,但冯局没说限多久,按照常理,可以一个星期之内。
“也没有那么难吧。”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盛初忽然道,“虽然我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退到第一个视频中去,你们不觉得场景布置很像某一个特别地方吗?”
第一个视频,就是有骷髅头和白色衣服四处飘荡的地方。
众人没看出来,只有姜燕愣了下,忽然道:“不会是鬼屋吧?”
“什么鬼屋?”檀朝下意识问道。
盛初便笑起来,难得没嘲讽她,而是道:“你看画面中,除了骷髅头,后面是不是还有一个不停上下翻动的棺材和吱吱嘎嘎的声音,这要是现场布置,还得特意找口棺材,是不是太没必要了?所以很大可能就是利用既有现场——鬼屋,一个通过设置各种惊悚场景和惊悚人物,吸引喜欢此类的年轻人游玩的地方。”
檀朝理解了。
她没去过相关地方,也很少接触这种东西,她道:“平城市有很多鬼屋吗?”
“很多很多,尤其是最近。”
10月31日,万圣节。
“但有棺材的不多。”盛初大喘气的,在檀朝开口前,又补充了一句。
檀朝虽然不想承认,但此刻,哪怕对方小小的捉弄了她一下,她还是想感谢对方:“那就麻烦盛小姐提供一下地点了。”
“乐意之至。”盛初莞尔。
接下来赵常乐又列出了几组证据,是几位死者生前在社交平台的发言,其中不乏两个意思。
一是“时间快到了,我要死了”。
二是“为什么,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巨大的感叹号布满屏幕,最后却还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檀朝惋惜,但同时,这一系列,也逐渐验证了她开头说的那个猜想。
“吴队,麻烦说说你那边的情况。”还差的就是这一环,檀朝看向吴昶。
吴昶大抵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他站起来道:“目前所给的证据,都显示出死者在死前曾经遭受过剧烈伤害和长期精神折磨,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说呢?”
“一方面,可能是有把柄,比如这些视频在对方手中。”
“但另一方面,不排除他们自身存在过错。”
刑事案件中,被害人有过错属于可以参考的量刑依据,这是一种客观评价,即被害人对犯罪的产生有推动作用。这与公众所熟知的“被害人有罪论”完全不同,后者通常属于旁观者角度的主观评价,是不具有案件关联性的妄断,是不负责任的任意猜想。
吴昶说:“在此次走访过程中,我们发现,死者孙小天、纪美如、陶凯风、古晴颜、谭鸿德都有不程度的实施校园霸凌的行为。”
“大致过程由朋友或者同学讲述,并不具体且真实性未定,需进一步走访受害者,所以暂不进行报告。”
“如果都是真的,那么眼下这种局面,有很大一种可能性,就是犯罪者实施的报复。”
没错,报复。
檀朝就是这个想法。
她接过话:“连续的几次自杀事件,并非出于死者的本意,而是出于犯罪者强有力的报复。”
“犯罪者可能遭受过伤害,所以在死者死前,他要让他们遭受同样的或者类似的伤害以满足自己曾经受伤的心理。”
“但是他或者他们又不满足于普通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所以他或者他们,形成了一个复杂的、思虑周密的集体,要让他们曾经受到过的伤害在现在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现在这些内容。
可如果要知道他们是谁,光知道死者受过什么伤害不行,更要知道他们曾经受过什么伤。
而如何知道呢?
通过那些犯罪者认为的真正的受害者。
“犯罪者把证据放到台面上来,很多时候不是挑衅,就是为了想让警方看到他们曾经受过的冤屈。这在犯罪心理学上叫做‘为承认而斗争’,”檀朝看向盛初,“对吧,盛小姐?”
盛初微微弯眸,不置可否。
“所以当警方发现他们的委屈时,他们一定已经在某个地方等待。”
但希望,那个时候,犯罪者还记得自己最开始的目的。而不要已经把自己变成了放纵恶意、肆虐杀人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