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狭路
“纪阳，回来！”
“纪阳，纪阳……”
“纪阳！”
凌晨五点钟，天还未亮，一片昏暗寂静中，只有马路上偶然跑过的汽车和房屋内沉重的喘息声显得格外刺耳。
檀朝坐在床上，除了贴身的睡裙已经被汗水浸湿，未梳的卷曲长发也像在水中泡过一样，杂乱地黏在一起。
她又做同样的梦了，十二年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大火、森林和暴雨。她听见那个人说救救她，可是她翻爬在泥泞里，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跤，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个人死了，他们说。
不，不可能。
经年的创伤在一阵喘息后化作头痛袭来，她捂着脑袋用拳头重重砸了几下，才在黑暗中颤着指尖拉亮床头灯。
暖黄的灯光瞬间将四周包围，照见她疲惫不堪的眼底，她倚着床头重重吐了口气，许久，才再也睡不着，脱下睡衣，赤脚走进浴室。
水汽蒸腾，雾影袅娜。浇头的热水令人清醒。屋外天已蒙蒙亮。
檀朝走出浴室，拉开窗帘站在窗边，一夜大雨，空气中能闻见的只剩下泥土中的草腥味。她闭上眼睛不自觉地换了口气，又站定数秒，才回身去关响了半天的闹钟。
时间已经六点半了。
市局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
檀朝不由沉下眉，略一思索，决定先去学校一趟。
离开前她在门前站了片刻，却不是在想忘带什么东西，而是打量隔壁紧闭的304号公寓。
她突然觉得，昨天那个女人，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
夏春仪没想到自己一大早去办公室找导师，出来后竟然会在楼梯口遇上檀朝。
两人目光相对，夏春仪立即打招呼道：“檀师姐好，今天这么早啊？”
檀朝来学校是为了处理昨天晚上没有整理完的痕检报告研究，她担心之后忙起来就忘了这件事。见到夏春仪，不由默了下，盯着对方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礼貌回道：“嗯，有点事。你怎么在这里？”
“来给老师道歉的，昨晚害她担心了。”夏春仪不好意思地开口，望向檀朝时，又多了一丝感谢。
檀朝倒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念着发生的案子，在下楼前，难得多说了一句：“下次注意就好，最近的确不太平。”
昨夜学生于宿舍跳楼一事，夏春仪自然一回寝室就听说了。听见眼前这位刑侦专家这样说，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问道：“檀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昨天的不是自杀吗？”
官方目前尚在调查中，并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学生却可以如此快速地抽象出“不是自杀”这个反问，檀朝扬了扬眉，收回迈出的步子，转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们学生之间，流传着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夏春仪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回的寝室，一回去，就听见室友说：“我们学院有两个学生跳楼了，你知道吗？”
跳楼不是简单的八卦，夏春仪心一怔，赶忙问道：“是谁呀？为什么跳楼？”
为什么跳楼，大家众说纷纭，但是谁跳楼，却是铁板钉钉、不容乱说的事。室友说：“你在群里看呀，一个大四的女生和一个研一的男生，好像叫古晴颜和谭鸿德。”
刑司学院是大院，学生众多，研究生之间，除了混个名字耳熟，大多数人连脸都认不全，更别说拥有深厚感情。但夏春仪听见跳楼学生的名字，却险些震得心脏都跳出来。
古晴颜和谭鸿德两人，虽然与她没有十分熟稔的交情，却是她的高中同学。
古晴颜留了一级，晚一届上的平城大学，谭鸿德则是读的土木工程，大四跨专业考到刑法系。两人高中时就是班上惹眼的小情侣，并用同学的调侃来说：他们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那么这么完美的一对，为什么会跳楼呢？
夏春仪想不明白，也不敢和室友讨论，她快速地结束洗漱，就躺在床上刷相关消息。
但可惜，她知道得有些晚，许多发言在辅导员和各导师下令不许乱说后，已经没有了。鲜少还剩下的，只有一些来不及撤回的贴吧截图。
截图中，有说导师过于push跳楼的，有说情感不合一时冲动跳楼的，有说还不起校园贷跳楼的……什么都有，但就是没什么依据。
夏春仪因此睡不着了，一整个通宵找相关消息，熬红了眼睛，没找到，但仍不敢相信是自杀。
“学生之间没有流传什么特别的说法，”夏春仪最后回答道，说得极为小声，并不敢确定，“就是我自己觉得，他们两个这样各方面都很好的人，没道理会自杀。”
檀朝没想到自己不经意这么一问，竟然就做了一番背调。只是背调的点还不够全面，眼前这个丫头说得全是好的。
她想了想，盯着形容憔悴的夏春仪，弯下腰来，温声开口：“是否是自杀，警方自会给出真相。师姐还想问的是，除了上面说的，你还了解他们两人什么，比如，有没有人觉得他们并不完美，并不相配？”
深秋的冷风像刮骨刀，吹过就刮起一阵颤栗。
夏春仪站在枫树下，缩了下脖子，讪讪看向问话的人：“檀师姐，这我就不知道了，问这个做什么呀？”
“随便问问。”檀朝说，“最近高校跳楼的学生有点多，想做一个分析。”
“这样啊，”身为高校学生的夏春仪重重叹了口气，“确实该关注，他们那么年轻，真的好可惜。”
＊
市局刑侦支队忙活了一晚上加一早上，滴食未进，以至于回来看见会议桌上摆着的肉包、豆浆、八宝粥和干拌面，都来不及问是谁买的，就自觉扑上去，一人分了一份。
“好吃！”赵常乐两三口就塞完了一个肉包，一边嚼一边竖大拇指。
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叫姜燕，办公室内勤人员，今年二十五岁，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工作小两年。昨天是她轮休，今天一到局里就忙上忙下，眼下也是狼吞虎咽：“确实不错，比咱们市局门口的好吃！”
“咱们市局门口的，我吃了八年，都吃得没劲儿了。”坐在两人对面的是外勤人员王为国和孙大江，王为国比较腼腆，默默喝豆浆不说话，孙大江则听见声响就接起话来。
三人顿时大笑，低头又囫囵吃起干拌面。等吃到一半，他们才想起，吴队人呢？不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吗？
“哎，吴队没在这儿啊？”正念着，门口就有人来找，是他们队的法医周遇平。
周遇平这回没带口罩，露出疲惫但盖不住优雅的整张脸，接着道：“怎么就你们，吴队又出去了？”
“不能吧，可能是去局长那儿了？”姜燕回答说，踢了下身侧人的板凳腿，“赵常乐，你别吃了，快上楼看看。平姐找吴队要说什么啊？”
周遇平瞧着赵常乐捏着杯豆浆依依不舍地往外走，不由失笑，回答道：“还能是什么，昨天送过来那个未成年，他的家长不是不相信小孩是自杀，主动要求我解剖尸体吗？我照办了，结果不解剖不知道，一解剖竟然发现，那小孩死前一周内，遭受过严重的外力殴打。”
吴昶结束调查，还在回局里的路上，就收到了冯局让他去办公室一趟的消息。
原以为又发生了什么恶性案件，急得不行，结果一去发现是老朋友来了，瞬间松了一口气。
“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吴昶迎上去，严肃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
“吴队忙案子，盛初怎么敢打扰？”来人笑道，一双潋滟桃花眼微弯，说不上的迷人和漂亮，但正经，“听局长说你们加班没吃东西，我特意给你们买了些早点放在楼下会议室，要不要先去吃点？”
肚子的确是饿了，但在这种关头，着实没什么心思。吴昶摇头，转眸看向一边儿老神在在的局长，结束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冯局请盛老师过来，是要她也参与这个案子？”
盛初，中央预防犯罪研究所的心理专家，去年年末，曾到平城市公安局开展基地建设考察，并作为特邀参与了一桩青少年犯罪的案子，和时任副队的吴昶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基地成功挂牌后，她就一直留在平城，负责开展相关活动。
“涉及青少年嘛，就顺便邀请小盛过来了。”冯局道，“正好咱们支队差人，多个帮手早点破案。”
平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除了办公室不差人，目前技术室差法医，外勤差正支队长。
吴昶扶了扶额，心道局长也不怕麻烦人家，但左右人都来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遂望向盛初，道：“那正好，我们调查出了点东西，盛老师跟我一块儿下去听听吧。”
“哎！吴队，这儿呢。”赵常乐跑上楼，还没走进局长办公室，就看见推门而出的两人，不由愣了下，瞪大双眼，激动道，“天，盛老师！你怎么也在这里！”
盛初是除昔日队长檀朝外，赵常乐最崇拜的人。因为这人不仅长得漂亮，说话好听，电脑技术也是一流中的一流！
“乐乐啊，好久不见。”盛初见这小子整个利落的平头，不由笑了一声，“发型挺别致啊。”
“哪能啊，还是盛老师如海藻般的黑色卷发令人心动。”赵常乐拍马屁道，就差说人家是海的女儿了。
吴昶默默望天，只想远离这个谄媚之地。然而他加快步子朝楼下走，正想留下两人单独一唱一和，往走廊外一望，却看见檀朝从她的黑色迈巴赫中走了下来。
来挺快啊。吴昶想。还没来得及和对方招呼一声，就听赵常乐在一旁扯着大嗓门喊道：“檀队，这儿呢！来啦！”
檀朝是收到吴昶的短信过来的，对方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线索，没想到着急赶来，消息还没听到，先在这个严肃的市公安局，隔着上下一层楼，看见一个女人撑着栏杆，眉目含情，对她调笑道：“咦，这不昨晚见到的仙女吗？好巧，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