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君珩让我再次进入南皊月的魔障之中,为了防止我反水,他警告道:“你闯进吾的域场,便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只要你按照吾的神诏,吾可以饶你一命。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吾只好抹杀了你。”
我道:“明白了。”
君珩的语气温和了些许:“你且放心,你的任务会比你想象中更加顺利。魔障中的轩辕月虽然并不认识你,但经由吾一手操纵,他将保留对你的感情。”
魔障之中,南皊月正在忍受巨大苦楚,甚至以头抢地,我强忍悲恸,慢悠悠地靠近他。他的原身仍然宛如蜿蜒的山脉般巍峨庞大,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他的一双蔚蓝双眸。我在他的眼皮底下,开始蹲在地上哀哀哭泣。南皊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水雾氤氲间,样子有些迷糊。
我盯着他宛如湖泊般的眼睛,里面还倒映出一个渺小的我,感觉第一次有了巨物恐惧症。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甚至不再拍打地面,我于是哭得更加卖力。许久,轰隆一声,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眼前的巨蛇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名伤痕累累的男孩。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我的十步开外,踟蹰不前,眸中流露出浓浓的困惑与渴望。我半蹲在地,鬓发散乱,以手掩眸,拂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以最无助绝望的姿态朝他投以一瞥。他下意识朝我伸出手,又慌张地收了回去,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道:“不要哭了……”
随后,他费解地侧了侧头,却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扯动了头部的伤口,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我直觉他现在一定在疑惑,为何他会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我产生同情心。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君珩保留了他的情感。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沙哑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他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左脚缓缓伸出,右脚却好像不听使唤停留原地,眼看快要摔倒,总算迈前一步,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可惜才朝我挪近了几步,还有几步的距离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我这次是真的哭了,万蚁噬心般一阵阵发疼。我忍不住朝他走过去,双手颤抖,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仿佛极为窘迫,将脑袋埋在土里,闷声道:“什……什么忙……”随后,他声音微弱下去,“如果我还能活着,定尽我所能。”
我哽咽道:“请您扬了我的骨灰。”
他猛地抬头,惊坐而起,蓝眸中充斥着惶恐之色,急不择言道:“你……你休想……”他顿了顿,嘴角漫出一丝鲜血,“为什么?”
平心而论,我天生情感迟钝,演技并不算太好,只能从亲身经历中随便摘取一段记忆,来成全我此时此刻的目标。我垂眸,泪水适时滑过脸颊,喑哑道:“我其实……一直活在恐惧之中,好像无时无刻不被一双手操控着。可能只有我死了,才能得片刻自由,等我死后,你帮我把骨灰扬了吧。”
他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衣袖,嘴角的鲜血不断涌出,脸色接近透明的苍白。我看见周围那些魔物已经垂涎欲滴,很快就要冲上来。于是我速战速决,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入了我的胸膛。
君珩想通过我,让南皊月萌发死志,我偏偏要亲自“死”在南皊月面前,激发他的狂怒值,让他对天道的不甘与愤怒最大化。
我在匕首刺入身体的那一刻,化作了原身,说实在的,我的原身真的很像骨灰。南皊月不仅没有拦住我,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面前变成了骨灰,宛如流沙一般从他迫切伸出的双手的指缝间滑落,不剩分毫。
君珩的声音宛如狂风怒号,于我耳畔震耳欲聋地响彻起来:“你在做什么?!蠢货!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道:“无所谓。”
君珩丧失了作为主神的风度,不断嚷嚷着要彻底抹杀我,不过,他现在更操心的是另一件事。
南皊月神魂出窍般,静静地凝视着满地的骨灰,蓦地低笑了出来。恰此时,那些魔物一哄而上,贪婪无度地撕咬着他的血肉之躯。我焦急地望着这一幕,心想他怎么还没有和灭世始魔的残念融为一体。下一刻,南皊月竟然做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他的身体逐渐渗出黑雾,宛如一个发出寂寂寒光的漆黑月亮,那些意欲啃食他的魔族,竟然完全被他吞噬到了身体之内。跟之前受到灭世始魔的残念的蛊惑才入魔的他不一样,这一次他竟然主动吸收了那些魔物。
灭世始魔的残念冒出了头,环绕在南皊月周围,发出一阵狂笑:“不错,选择绝地反击而非逆来顺受,是为枭雄。汝可愿意成为吾之宿主?”
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南皊月面前竟然出现了另一个我,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君珩所变化出来的虚影。“我”走到南皊月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语气倨傲生硬道:“南皊月,你这是要入魔的征兆吗?假如你真的入魔,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刹那间,魔障中一遍遍地回荡着那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听得我眉头都皱起来了。南皊月广袖流云般朝“我”走来,眉目含笑,清隽温柔,“我”刚刚露出窃喜之色,南皊月梭地伸手,掐住了“我”的脖颈,将“我”也吸收到了自己的体内。虽然我不是“我”,但看到南皊月二话不说就将如此活生生的“我”吸收殆尽,我还是有些发憷。不过,他应该是断定眼前的“我”是虚影,才会这么对待“我”吧。我都能分辨出他和二号,他肯定也能识别我的真假。
接下来,君珩的落败似乎顺理成章,南皊月吸收了灭世始魔的残念之后,如虎添翼,魔障不仅没有破除,反而愈发加强。而魔障之外的南皊月,也在这一方小世界中化为本体,不再遭到君珩的操纵。我刚要跑向南皊月,忽被一股力量挟持着往后飞去,一只手也迅速掐住了我的脖颈,君珩竟然妄图将我当做人质,威胁南皊月。
我与南皊月隔空对视,不禁产生了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之感,于是泪眼汪汪地发表临终感言:“谢谢你包容我这些年的任性,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把你的无忧画舫形容成黑市场所,更不会扒光你那些宠物的毛绒,我或许还会尝试着善解人意一些,替你多分担一些疼痛。”
怎料南皊月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在说什么傻话!你还想在我面前死第二次么?”
他轻轻抬手,从背后禁锢着我的君珩蓦地发出一声惊呼,他所伫立的地面迅速塌陷,仿佛失去了神力,开始往下坠落。我灵机一动,拿出轩辕凌给我的匕首“天酬”,奋力转身,对准他心脏的位置,拧眉刺了下去。周围的场地一一坍塌,脚下是归墟之境一样的汪洋深海,正是神魔交界处的无望海,我猜测是南皊月破坏了君珩的域场。我不知道有没有刺中君珩,他下坠过程竟然拽住我的手腕,将我也拖了下去。失重的感觉传来,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忍不住惊呼出声,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之中,鼻间还闻到了琥珀和蔷薇的清香。我听到了擂鼓般密集的心跳声,分不清是我还是他。
很多年前,我和南皊月的初次见面,南皊月是那样燥郁和不耐,湛蓝色眼眸中充斥着一些小算计,而我以为他能够实现我的心愿,对他毕恭毕敬又好奇不已。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悲观厌世的他会在人界陪我将近百年,而我会为他放下轩辕凌。
南皊月抱着我,漂浮在无望海之上。无望海岸边,神魔之军仍旧在对峙,只是原本魔族占了上风,神族一再退让,如今却完全相反,魔族那边折戟沉沙,伤亡惨重。我不安地环顾四周,猝不及防与一双极为漆黑的眼眸对上,身披战甲的轩辕凌,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我。虞珑就站在他身旁,两人看起来已经和好如初,可能只是为了神族安危,打算暂时放下私人恩怨。
君珩在降落无望海的过程中,勉强重新飞了起来。可惜那一刀并没有刺中他的心脏,亦或者,他五官可以移位,身体可以散成碎屑,那么心脏能够移动也不足为奇。不过,就算如此,他看起来也十分糟糕,南皊月破坏了他的域场,几乎将他重伤了九分,现在的他就是南皊月手中的随意捏扁搓圆的丸子。前提是,轩辕凌和虞珑不出手阻止的话,我可不想和轩辕凌兵戎相见。我紧张地看向轩辕凌,下意识握紧了南皊月的手。他安抚性地捏了捏我的小拇指。
他毅然转身,面朝九重天众神,朗声开口道:“你们已经瞧见了,君珩已惨败于本座之手,神族再无还手之力。至于你们口中,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帝与神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不过,本座向来心善,绝不趁人之危,只要你们将魔族俘虏释放,再将镇守永生魔域的十八根降魔柱通通拆除,你们输掉的九重天,本座不稀罕,可以交还给你们。以后神魔泾渭分明,以无望海为界,休战万年。”
我大脑一片空白,怔愣地盯着南皊月。南皊月恹恹地垂下头,眸中波光潋滟,一脸委屈的样子:“桑桑……丰功伟业没有了……我是不是一个昏君……”
我原本正感动万分,听闻此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在他耳畔低语道:“你离昏君只差一样。”
南皊月目似朗星,咄咄逼人地直视我:“差哪一样?美人?”
我道:“大肚腩。”
南皊月微微翻了一个白眼,我不满地辩驳道:“昏君酒池肉林,不都大腹便便么?”
我和南皊月在这边说着悄悄话,神族那边也一片哗然。不知道他们讨论了些什么,最终神族同意撤兵。我松了口气,轩辕凌虽然看样子十分想和南皊月一较高下,挫败魔族锐气,但他永远是以大局为重,面对神族的安危,他绝不会感情用事。有时候,他更像一个完美的运行机械,从来不会出错。正是因为他这样深明大义滴水不漏,才会有那么多赴汤蹈火的追随者。神族退兵时,轩辕凌正在和君珩交谈,我猜测君珩也曾是轩辕凌上位的隐形支持者,不然他不会对神霄帝君的陨落置之不顾。我一直低着头,生怕看见轩辕凌的眼神,想起他布下的咒枷,更是笼罩在阴影之中。
无望海上,只剩下一个君珩。他没必要逃走,他的傲骨,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术法,不惜将自己整个人变成一件冰冷的器,才创造出强大域场的术法,竟然被南皊月彻底破坏。对于他而言,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
君珩五官扭曲,双手捂着脸颊,泪水无声地淌下,语调中充斥着绝望与恨意:“竖子无知!根本无法理解英雄的使命感。我为神族的未来考虑,炼制了通天神塔,让日渐衰竭的神脉灵源逐渐充盈起来,维持神族的屹立不倒,虽有大过,却无法掩盖功劳。我将自己投身于天地铸造炉之中,把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滴血每一片肉,都炼制成了一件神器,是为了变得跟三皇五帝一样强,虽然代价巨大,却练成了域场。没有牺牲,何来荣誉。所有牺牲都是值得的,只有平庸之人,才会想着面面俱到,以为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南皊月冷笑数声:“所以你觉得,那些有利用价值的人,为了成全你的英雄气概,就应该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让你把他们当成一块块垫脚石?若没有了神脉灵源,主神会加快陨落,若有了神脉灵源,只会延缓,其实一切早已注定,谁都改变不了。至于你将自己练成神器,不过是一种饮鸩止渴的贪婪。你的荣誉已经够多,我的仇恨也已足够,你为你的荣誉,死在我的手上,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南皊月缓缓伸手,一股浓稠的黑雾好像有生命实质,迅速包围了君珩。我耳畔传来一阵凄厉无比的尖叫声,足以想象君珩此时此刻有多痛苦。
“轩辕月,”君珩的嘶吼声逐渐微弱下去,“你恨神霄、恨我是应该的,甚至恨整个神族都是理所当然。我知道你曾暗中相助陛下,让他得以战胜神霄,我如今也甘愿死在你的手中。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怎么能如此轻易放弃对整个神族的仇恨?”
我看向南皊月,恰好他此时也在望着我,眸光晦暗,暗流涌动,嗓音像潮汐漫上海滩,莫名有些湿漉微冷的感觉:“我不恨神族,我只想把他们变成我的同类。”
好吧,和当初他在我面前的答案一模一样,是真心话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