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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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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世的经历我从未对旁人提过,一则是因为被削成了人彘,至今仍心有余悸,二则是因为那是我整个土生中最大的污点。

    那时候,我出生于下三州之一的凛州,凛州共有二百三十座城池,而其中最大的城池便是东临城,我当时的家父,曾经在龙州的皇城当朝廷命官,因牵扯到了胥王谋反一案而被罢官抄家,流放到了东临城。他后半生穷困潦倒,唯一的喜事,是老来得女。

    我出生之后,他恨不得将所有心血倾注到我的身上,不仅请来私塾先生教我读书识字,还凭着昔日政坛的交情,托人找了一些关系,让我拜了东临城城主为师,学习一些方技术数。下三州妖魔横行,他唯恐我被邪祟缠身,前往赫赫有名的千佛寺,替我求了一道平安符,希望我一生顺遂平安。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在他膝下平安度过,在我七岁那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由于当时造成了巨大的轰动,至今东临城仍流传着一些关于我家的事迹,说是某某家的老先生,盛年时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老年时祸不单行,先是被流放下三州,随后又在五十九岁那年丢失了自己的爱女,一夜之间整个人都疯了,逢人就说妖魔吃掉了自己的女儿。单是这样还不足以引起九州轰动,让世人津津乐道的是,过了几年,他的疯病突然又好了。不仅如此,他还悟道修仙,短短时间内,就从一个凡人进阶成分神期修士,再加上他还擅长五行八卦和观象占卜,很快就名声大噪。

    他成为了东临城城主的幕僚,不出十年,东临城城主就步步高升,成为了凛州之主,人称凛王。而我呢,当时还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苟延残喘着。世人只知丧女之痛让他备受煎熬,却不知他为了给胥王报仇,亲手将自己懵懂无知的女儿送给了一个变态。那个变态就是我喊其“师父”的东临城城主,看着倒是斯文清隽,实则是个喜欢考验人性的楚楚败类。

    他用权力诱惑着我的父亲放弃了自己的骨肉,又暗中计划把我培养成一个能够带给他乐趣的玩物。七岁那年,我被斩断了四肢,装进了一个花瓶之中。他把我吊在他的房间,每日给我灌输“我不是人”的思想。就这样,我到了十七岁,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人,只是一件物品。某日,他带着我观赏木偶戏,一边轻柔地给我喂酥软的甜糕,一边让我宛如小狗般舔干净他的手指,木偶戏落幕之后,他告诉我,我和那些木偶是一样的东西。我那时候完全被洗脑,认为他说的全对,还请求他把那些木偶留下来给我作伴。他除了喜欢抹杀我的人性,其他方面倒是对我予取予求,很快就把那些栩栩如生的木偶买了下来。

    那时候,戏班子有个优伶,是一个貌若好女的少年,最喜欢这些木偶,得知木偶全被卖掉后,竟然不顾危险,潜入了我的房间。他看到住在花瓶里的我之后,竟然屁滚尿流地逃跑了,嘴里还大喊着“怪物啊”。我不仅不觉得悲哀,还觉得他夸张的举止十分有趣,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要是我当时还有手,估计就要鼓掌了。又过了几日,那名少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向严防死守的地方,怎会如此容易被他闯入,不过是东临城城主的把戏罢了。少年向我道歉,跟我倾诉了他对那些木偶的喜爱,还当场给我表演了他自创的木偶戏。

    三番两次的见面,我们逐渐熟稔。他告诉我,我其实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东西。他临死前还在和我说这番话,而我临死前才相信这番话。少年竟然想要带我逃跑,很快就被抓了回来。东临城城主的笑容宛如春风拂面,就像是玩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戏。他当着我的面,把那些木偶全部烧了,连带着扔进火海里的,还有那名少年。

    少年以为是我告的密,在熊熊大火中,通红着眼咒骂我:“你明明是个人,却非要当一件玩物,你可真特么下贱恶心!”又过了很多年,我那位父亲不知怎地,忽然良心发现,把我救走了。东临城城主,不对,那时候他已经是凛王了,派出无数的杀手追杀我们父女。父亲为了救我,被斩下了首级,他的手中还攥着我的护身符。我以为我又要被凛王抓回去,谁知父亲留了后手,他的那些道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我救了出来。我被带到了棋州,住在一座与世隔绝的仙山里面,一位温柔的姐姐打碎了禁锢我的花瓶,给我穿上了舒适的衣服。可惜我身体太差,没享受几年美好的时光,就病故了。我活了十九年,那位姑射神人般的男子从未有一日消失在我的梦境中。这一世的经历,让我开始强烈地介意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世,我出生在湄洲的风清城,有和睦的家庭,疼爱我的家人,无忧无虑的童年。可饥馑之年,瘟疫横行,祖母、父亲、母亲、弟弟,饿的饿死,病的病死。为了活命,也为了扶危济困,我和青梅竹马秦散离开了家乡,踏遍千山万水,不辞辛苦,寻找能够济世救民的仙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片迷雾妖林中,我们遇到了青蘭剑宗的修士,总算步入漫漫仙途。结果,他喵的,秦散跟东临城城主一样,都是命神三念在人界的化身。

    在青蘭剑宗,我们误打误撞拜入了两座针锋相对的山峰。短短几年内,秦散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剑修奇才,而我也不遑多让,天赋卓绝,剑术高超,常常被师父委派,去和他一争高下,替师父挣回面子。久而久之,青蘭剑宗传出了铺天盖地的流言,都是关于我和他的私情。他性情坚毅,温文知礼,收获了无数追随者,而我为了与梦中的天人重逢,断情绝爱,孤僻清高,人缘变得极差。他的那些追随者经常暗地里对我使绊子,偏激一点的甚至想要置我于死地,让我饱受折辱与残害,而他放任不理,任由谣言甚嚣尘上。后来,我和他前往秘境夺宝,他为了救我,变成了一个残废,我被道德绑架,与他结成了道侣。我陷入瓶颈,久久无法飞升成神,一看见他就心生烦躁,于是想出了“杀夫证道”的方法,在他猝不及防时,刺了他一剑,果然飞升了。可惜他根本没有死,在我第三世回到人界的时候,他终于不再伪装成一个残废,把我的“恶行”公之于众,还诬陷我与妖族勾结,修炼了妖法,害得我众叛亲离,宛如丧家之犬。

    历经坎坷飞升成神后,我总算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想起我梦中的神祇便是轩辕凌,登时泪流满面。回到苍天,得知轩辕凌遭到暗算,我火急火燎地赶往魔刹涧,却看见轩辕凌和虞珑在一起。由于永生魔域时空错乱,我被困在一个地方,虽然能够看到轩辕凌,却一直无法靠近他们,就像是身处两个不同时空。

    当时他们两人皆受了重伤,偏偏要将稀有的丹药留给对方,颇有些患难与共的意味。他们举止亲昵,苦中作乐,为各自的理想和情怀而争论不休引经据典,甚至彻夜不眠地仰望浩渺的星空,为荒芜魔域中生长出来的奇花异草而相视一笑,让人想起“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拖着一身伤痕,静静地看着他们灵魂的碰撞。轩辕凌对虞珑的耐心、关切与温柔,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因为他会嫌我啰嗦,嫌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嫌我喜欢哭鼻子,二话不说就给我下禁言咒,或者罚我不断背诵诗词。但我当时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或许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其实他也是在乎我的。

    事故突发,数只狰狞的魔兽蓦地袭击了他们。轩辕凌微微蹙眉,毫不犹豫地将虞珑拥入怀中,替她挡住了魔兽的攻势,随后陷入昏迷。那时我看见虞珑哭了,她那么骄傲的一个神女啊,竟然也会像小女孩般失声痛哭。她背着轩辕凌,一步一脚印,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这时,轩辕凌怀中掉出一物,便是我昔日送给他的那个泥娃娃。我着急忙慌想去捡起,却仍然困在自己的时空之中。后来,我见到轩辕凌苏醒了,虞珑的清泪掉落在他的脸颊,他波澜不惊的凤眸中泛起阵阵涟漪。

    我多么想冲过去察看他的伤势,我还想提醒他,我送给你的泥娃娃掉了,那是我忍受剧痛,从自己大腿割下的肉。但他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从此再也没有提起。再后来,我按照塑生土之间的特殊感应,发送讯号给我的兄弟姐妹们,让他们去救轩辕凌。兄弟姐妹们按照我的指示,找到了轩辕凌和虞珑,护送他们离开魔刹涧。大批魔物再次袭来,兄弟姐妹们被一个个扑过来的魔物撕成碎片,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淡淡道:“不过是傀儡罢了。”

    不过是傀儡罢了,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春蚕不知秋叶落,到死方知透骨寒”,我感觉我浑身上下都涌起彻骨的寒意。

    我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魔刹涧之中,无意中遇见了一个身披重甲墨盔的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浑身被熊熊烈焰炙烤着,宛如深夜幽灵般行走在魔刹涧,所过之处,黑灰遍地,寸草不生。我是泥土之身,并不惧怕火焰,我就冲过去,对他大喊,你身上着火了!他不仅不打算扑灭身上的火焰,还出声警告我,说如果我再靠近他,他就把我也烧成灰烬。

    那一刻,他的眼神可怖至极,超过了简单的阴郁厌世。我好像明白了,他身上那团恐怖的火焰,分明是他自己点燃的,这个人疯起来连他自己都虐待。我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就一直跟在他身后。我劝他不要想不开,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要学会包容自己身上的缺陷。我还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不能因为自己比别人古怪,比别人孤僻,比别人讨厌,就不爱惜自己。他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比别人古怪?比别人孤僻?比别人讨厌?形容谁的?”我喏喏道:“我没有指桑骂槐哦。”

    我把自己两世为人的倒霉经历讲给他听,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后来,他似乎被絮絮叨叨的我给缠烦了,神色扭曲地把我绑了起来,放在火堆上炙烤,我吓得不轻,趁他离开,变回了泥土,熄灭了那团火。然后等他回来,没有看到烤人肉,以为我被烧成了灰烬,就又离开了。现在想来,那个人就是南皊月吧。

    现在的我,或许应该感谢虞珑,是她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想到南皊月,我灵机一动,对虞珑道:“你不是说你知道过去的事情吗?那你知道南皊月的事情吗?”

    虞珑瞳孔蓦地放大,随后眼神往旁边躲闪,不敢直视我:“邪世启魔?你自己去问他呀,我不知道。”

    我道:“你在撒谎!”

    在我一番软磨硬泡之下,她总算松口,满脸无奈道:“邪世启魔的事情……那是神界不可提起的禁忌。或者说,是神界的丑闻。”

    许久,虞珑给我递了一条手帕,我一摸脸颊,才发现淌满了泪水。

    虞珑也悲凉地叹了一声。

    我的内心莫名充斥着一个想法,南皊月之所为想要夺回勾暝锁的钥匙,未必是想要盗走通天神塔。他可能,只是不希望通天神塔宛如囚徒一般,被勾暝锁束缚在神脉灵源上,毕竟,那也曾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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