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我在这个山洞中跟容凌耗了许多天。
不过，虽然我盼着他快点死，也绝不会做虐待他的事情。
我常常给他带回各种各样的食物，还给他找到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和一只肥呼呼的可以充当暖手炉的小白兔。
过了几日，晨曦初现，他比我更早苏醒。
我睁开双眼时，便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山洞里，抬头仰望着正在向下滴水的洞顶。
望着他宽广衣袍下消瘦的身影，以及雕塑般静止的侧颜，我似乎从他身上察觉了某种叫做“悲寂”的气息。
这片幽林中常常有妖物出没，不仅有一些妖力低微的小妖，还有一些古老的妖物。
不过区区几日，我便遇到了人面鸟身的九头鸟鬼车以及腹部如壶的巨峰玄蜂。
我出门时，一般会在容凌周身设置结界。
可我傍晚回到山洞时，却发现我的结界已经被破坏，附近还有打斗的血迹。
我心道不妙，连忙循着血迹追踪过去。
沿着逼仄的溶口走进了山洞的深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巨大的露天溶洞中，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大片尸林。
那些尸体的上半部分仍然可见青紫与瘢痕，但是下半部分却宛如树根一般扎根在地底。
地面上流淌着污秽血迹，轻轻一碰，便发现含有剧毒。
我大怒，拿出了夭火，质问这群怪物道：“你们把那个少年怎么样了？！”
那群怪物齐刷刷回头，眼珠子一片惨白，场面那叫一个“触目惊心”。
我静等许久，也没有人回答。
无奈之下，我只能动手，烧毁这群怪物。
“住手……”一道微弱喑哑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我心生疑惑，循着声音走向了那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断手断脚的人。
“你……”令我震惊的是，他似乎还活着。
“不要害怕，小姑娘，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那些堕落尸花无法开口，你不要伤害他们。”他艰难地开口。
此人五官圆钝，笑容亲切，看起来十分忠厚老实。
我从他口中得知，这个巨大的溶洞原来是一个乱葬岗，许多死人都被扔在这里。
而他是一个老兵，由于身体残疾，也被丢弃于此地。
他已经在这个溶洞里熬了一天一夜，并没有见到我寻找的那名少年。
不过，他严词厉色地提醒我，这个溶洞附近有鬼蜘蛛出没，容凌可能已经被鬼蜘蛛抓去了。
我向他道了谢，连忙按照他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鬼蜘蛛的洞穴。
刚刚踏入那个阴暗潮湿遍布蛛网的洞穴，我的瞳孔便剧烈震开。
容凌的双腿和躯干皆被蛛丝缠缚，唯有双手仍然自由，一只血淋淋的右手仿佛已经脱臼，无力耷拉在腰侧，而左手则无力地与鬼蜘蛛缠斗。
那只巨大的鬼蜘蛛伸出了长满倒刺的前肢触手，死命钳住了他的脖颈，将它缓缓送进了长满獠牙的口中。
容凌深邃漆黑的凤眸中溢满绝望与厌恶之色，却一筹莫展。
我气得快要七窍生烟，连忙召唤出天罚剑，将这只几千年修为的鬼蜘蛛斩得稀巴烂。
又十分不解气地将它的巢穴以及同伴全部烧成了灰烬。
容凌坠落于地，晕厥了过去。
我找不到返回最初洞穴的那条通道，便将容凌带到了那个长满堕落尸花的巨大溶洞之中。
那个老兵竟然还没有死，睁大着眼睛，不断喘着粗气。
可他这样苦苦挣扎，应该会更痛苦吧。
“小姑娘，恭喜你，把同伴找回来了。”他冲我一笑。
我万分不解地问道：“你的生命力好顽强啊。”
接着，我一边替容凌处理伤口，一边将丹药和清水递给了老兵。
他摇了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不管我坚持多久，最终还是免不了一死。我只是想晚一点变成这种堕落尸花罢了。”
再次从他口中听到“堕落尸花”，我产生了一丝好奇。
“堕落尸花是什么？”
他看样子快要不行了，却仍然耐心地解答我的疑惑。
一开始，堕落尸花是在一个遭到妖魔屠戮的村子里出现的。
那些惨死的百姓，沦为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可他们的尸体不仅没有腐烂，还长出了植物一样的根茎。
他们扎根于地上，不主动杀人，不主动害人，需要呼吸，会疼得大哭，不会说话。他们生存的方式是汲取清水和吸收土壤营养，然后呕吐出剧毒的血水污秽。
由于他们的迅速蔓延，大量水源和土地遭到污染，于是，百姓便用水淹，用火烧，使用各种手段除掉这些堕落尸花。
有时候，深夜传来嚎啕大哭声，不一定是谁家淘气的稚子，而是遭到摧毁的堕落尸花。
老兵苦笑道：“我不想变成堕落尸花，并不是因为我厌恶这些怪物，相反，我同情他们，正如我同情自己。妖魔肆虐，豺狼当道，大家不想继续投胎做人了，就变异成了堕落尸花。我之所以还在坚持，只是有些不舍得。至少我现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够思想，能够言语。可我知道，下三州的堕落尸花已经越来越多，我也逃避不了。”
他那悲郁无助的语气感染了我，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容凌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和我一样静静聆听着老兵的心声，目光是悲天悯人的柔和之色。
当老兵最后一丝气息也彻底消散，缓缓闭上了双眼时，我忍不住通红了眼眶。
我下意识把旁边的容凌当成了轩辕凌，喑哑开口道：“殿下，你我仍在芥子洞时，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人界要划分成上三州、中三州和下三州，还要设下结界，不允许人类自由通行。我当时一无所知，无法回答。但自从我下凡历劫之后，我总算有了一个答案。住在上三州的人类，从古至今，一直是主神的忠实信徒，他们为主神兴建庙观殿宇，功德无量，再加上修仙人数多，飞升成神的人数也多，自然而然得神眷顾，住在远离妖魔凶煞的宝天福地；而住在下三州的人类，忙于生存，苦苦挣扎，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修行侍神之道，便被排除在规则之外。所谓神祇，不过是‘信我者得永生，不信我者入无间’罢了，可怜了这些无辜的凡人。殿下，你一定要杀回神界，狠狠教训神霄帝君那些神祇！”
轩辕凌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缓缓阖上了双目。
容凌还是支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高热，奄奄一息，玉兰似的洁白面庞变得红扑扑，干燥起皮的嘴唇一直呢喃着奇怪的话语。
我凑了过去，发现他喊的是：“师尊……为什么……要杀我……”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容凌的师尊，是开元宫赫赫有名的剑圣。
而容凌天生剑骨剑心，他的剑骨对于任何一位剑客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神圣之物，也是人人觊觎的稀世珍宝。
难道他的师尊，为了得到他的剑骨，竟然不惜对自己的爱徒下手？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想轩辕凌真是大哀，先是遇上了神霄帝君，后来又遇到了剑圣师尊。
我决定认真聆听容凌的临终遗言，并且替他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他接着又呢喃起了虞珑的名字，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再然后，他陡然勃然大怒，甚至死命拽住了我的手腕，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他睁开猩红的凤眸，幽深瞳仁似乎吞噬了所有光芒，狠狠攫住我的视线，一字一句道：“什么轩辕凌！什么前世！我便是我，空古绝今，只有一个容凌。”
语罢，他蓦地展颜一笑，那一笑竟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晦暗与邪气，跟他平日里清风朗月般的气质截然不同。
我浑身一震。
原来他一直不愿意恢复记忆，是出于这个原因么？
他只想成为容凌，把握此生此世，而非虚无缥缈的前生前世。
我想起操纵凡人性命的神祇，想起自己被命神操纵的一生。
再看看满是悲恸不甘的容凌。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到了神界，通天神塔即将开启，我必须要夺取天外的力量。
虞珑也伫立于通天神塔之外。
她看见我，似乎毫不震惊，看来轩辕凌早就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她一切。
她上下打量着我：“桑无，你怎么变得这么虚弱？还有，你身上一直有轩辕凌的气息，可如今完全消散了……”
“少废话！”我径自从她面前走过，进入了通天神塔之中。
我与虞珑在通天神塔之中爆发了一场激烈的竞争。
比如——
我在第一层塔破解奇门八卦，她在……吃东西！
我在第二层塔对抗上古神兵，她在……睡大觉！
我在第三层塔研究如何关闭错乱的时空隙墟，而她在……数星星！
到了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第八层，她一直都是如此。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对战啊？”在通天神塔顶层，我终于忍不住爆发。
虞珑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一直很认真。”
我正色道：“难道你不想要得到天外的力量？你可知，如果这股力量落到我的手中，你们神瞳派就要倒大霉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大大咧咧的虞珑却在此时落寞地低下头：“就当一报还一报好了。”
我立即反应过来，原来虞珑对当初那场灾难也感到极为愧疚。
毕竟，轩辕凌当初虽然严酷地镇压神瞳派，却只是除掉了一些丧失理智的激进者，像炎天火神以及变天水神仍然保存了大部分实力，后来才得以反戈一击。
可神霄帝君和南泽战神，却将所有洞天派的神祇屠戮殆尽，神界少了一半的神祇。
一想到那日的场景，我就心如泣血。
虞珑又开口道：“再说，就算我想要跟你一较高下，也没有那个胆量啊，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被人扭断了脖子。”
她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旁边的虚空处，似乎颇为忌惮。
我疑惑不已：“你旁边有人？”
我为何没有看见！
她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我突然掏出一柄匕首，刺向了她旁边的虚空处，便见到匕首染血，而那个藏在暗处的人也渐渐现出真身。
少年一袭灰白水墨缥缈长袍，墨玉束发，腰间佩白玉笛，苍蓝蔚湖般的眼眸缓缓扫向我，澄澈纯净，璨若星辰，只是此时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捂着手掌的伤口，委屈至极地凝视着我：“桑桑，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