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翌日,杨学海狱中自尽一事,传遍了整个上京。
圣上本想好好折磨他一番,在其身上行遍所有酷刑,以泄心头之恨。
岂料事发突然,狱中竟无端多了一把尖锐木器,让那杨学海就这般轻易地走了。
木已成舟,再恼恨亦无济于事。
可这递刀之人,昭然若揭。
圣上将一切都迁怒到了萧皇后头上,心中的怀疑一日胜于一日,接连一个月,坤宁宫夜夜传出女子凄厉的哭声,但无论圣上使出何种手段,萧皇后都咬紧牙关,泣诉自己是无辜的。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太子时恪,终归是下任君王最好的人选,碍于太子生母的身份,此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只是此后,圣上再未踏入过坤宁宫一步。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日巳时,官员们还未踏出金銮殿,谋逆案的处决便已昭告天下了。
杨氏除了被诛九族,其老家所有的杨姓村民都被连累。个个沦为贱籍,世代为奴为婢。由于涉及人员实在太多,根根错连,犹如瓜的藤蔓,因此又被后世称为瓜蔓抄。
杨学海虽死,但也难逃凌l辱。其尸身不得入土,被驴车载着,游街示众整整七日,直至尸体腐败溃烂,才被拉至焚岗,鞭尸扬灰,最终倒入豕圈,沦为猪食。
此外,高湛之子高成文,虽非此案主谋,但私闯邢狱,毒杀了十多条人命。所作所为视朝廷纲纪为无物,狠狠打了圣上的脸面,自是难逃一死。
高湛为救亲儿,当着众臣之面,袒胸露背跪于金銮殿之外,负荆请罪,愿以自身性命相抵。
往日里最好颜面之人,彻底颜面扫地,惟求亲儿可以活命。
终归是天子心腹,念及其多年辅佐之劳,圣上收回旨意,饶了高成文一命。
令立圣旨,高湛被罢去刑部尚书一职,贬为刑部郎中,罚俸三载。高成文被杖刑一百,流放黔州,徒刑十二年。
判决旨意一出,便有大批官兵前往杨府抄家。在府内众人鬼哭狼嚎、鸡飞狗跳之际,杨夫人却泰然自若地坐在正厅喝茶,置之度外、事不关己一般。
今日的杨夫人一反常态,没有浓妆艳抹、华冠丽服,反而打扮得端庄素净,恢复本来清秀淡雅的容颜。
她迎着斜阳,眸光淡淡地望着西侧书房方向,一动不动。
卫粼匆匆赶来之时,看见的便是杨夫人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他脚步一顿,这是他第一回看见杨伯母素面朝天、衣着寡淡,定是绝望之至了吧他心中愈发自责,“伯母……”
听到卫粼的声音,杨夫人如梦初醒,目光望向来人,脸上显出如以往那般慈爱的笑容。
“怀琛来啦,”她一边说一边对他招手,“来,来伯母身边坐。”
卫粼不自觉躲开妇人的眼眸,喉咙艰难地咽了咽,终是缓步来到杨夫人身边坐下,“伯母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
杨夫人缓缓摇了摇头,制止了卫粼的话语,她温声细语道:“此事岂能怪你,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伯母未曾怨过你。”
说罢她指了指杨学海书房的方向,“你亦无须自责,那日,是伯母故意引你前去的。”
卫粼闻言,双眉不禁紧了紧。此话何意,难道……
他直视杨夫人,眸光难以置信。
杨夫人缓缓一笑,似是肯定了他心中所想。
卫粼如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全身麻木,他张了张嘴,“为什么?伯母为何要这般做?”
杨夫人却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你今日能来送我,我很高兴。”
这句说完,腹中绞痛袭来,杨夫人疼得双手发颤,立即调转身子,错开卫粼的目光。
她强压着腹部,起身送客,“怀琛,你走吧,伯母不想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模样。”
卫粼自然不肯,“伯母孑然一身,我不愿伯母连最后一刻,都形影相吊、孤苦无依。”
缓缓闭上双眼,湿润从眼角滑过,她抬高声音,坚持道:“若你还认我这个伯母,便听话。”
卫粼看着杨夫人依旧扭头不见自己的模样,深知她意已决,随撩开衣袍,往地上扑通一跪。
“朝廷律法不可摧,晚辈惭愧,未尽汝恩,此生能得伯母真心以待,是怀琛之福。今后,愿为伯母供奉灵位,永明高灯。”
言讫,虔敬地磕了几个响头。离开前,仍深深望了杨夫人的背影一眼,刑律向来残酷,他亦无能为力。
直至卫粼消失不见,杨夫人才回过身来。此时的她再也支撑不住,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血液顺着嘴角下淌,浸湿了雪白的衣襟,她连忙用手帕擦拭干净,伸手抚了抚头上倾斜的木簪。
她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去见他。
待胸口稍稍缓和,她抬起头,望着这富丽堂皇的府苑,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来。
看,这到最后,只有我不离不弃,与你生死相随。最爱你的人,永远是我一直是我!
杨夫人的笑容渐渐骇人,露出的牙齿被不断溢出的血液染红。
又一大口血液喷涌而出,她无力跌坐回凳上,神志逐渐模糊。
“夫君我来陪你了”
……
杨夫人,作为萧皇后与杨学海虐恋之中的第三人,是最最无辜的。
她本是清流人家的女儿,养于深闺,知书达理,以温良恭俭闻名。
十七那年,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顶红花桥,成了杨学海的妻子。
从此,便踏入了这万丈深渊。
在外人眼里,他们二人,是多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只有杨夫人自己清楚,所嫁之人的真心,根本不在她身上。
成婚二十载,杨学海从未碰过她,使她一直背负无子的骂名,爹娘也因此受尽白眼,抬不起头。
可这一切,她都甘之如饴,只因,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夫君。
为了讨好他,她穿上了那人喜欢的华服、画上了那人常扮的浓妆,就连这府苑,也顺着杨学海的心意,设计得极其奢华,种满奇珍异草,只盼着、盼着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世事就是这般可笑。越想得到的,越难以触及。
这杨府,与其说是她和杨学海的,不如说是专门为萧灵儿建造的。
一砖一瓦,都按照萧灵儿的喜好,建成玉砌雕阑、瑰丽绚烂的样子。萧灵儿喜爱摆弄花草,杨学海便收罗所有的奇珍异草,遍布整座杨府,将这儿打造成了一座花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杨夫人悉心照料着府中花草,不厌其烦地数着每一根枝丫,每一片叶子。
只因每每数尽之时,杨学海都会进她屋内坐一坐。那时,二人相顾无言,他总说,“夫人有栽种之能,花草在你手中,总生意盎然、茁壮蓬勃。”
在她手中生生不息的花草,成了二人唯一的谈资。
杨夫人想着,就这般一直下去,默默陪在他身边,也算是共了白首。
直至发现了杨学海意图谋反之举,杨夫人才开始慌张起来:事成之日,她又该何去何从?她的夫君,会成为别人的夫君,她苦心栽培的花草,也会搬入那坤宁宫中,被别人折取……
不,她决不允许!杨夫人,只能是她,无人可以取代!
于是,在卫粼上门那日,她将他引入了杨学海的书房,亲手将杀死夫君的利刃,送入了他人手中。
那一日,她立于暗处,终其一生,都未曾这般纠结无依过,心脏像要跳出来一般,徘徊游移,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她深怕卫粼没有发现,又怕卫粼发现……
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今后,她不用再扮作他人,她可以重新做回她自己,带着独属于她的杨夫人身份,
与他,共堕地狱。
坤宁宫,由于被下了幽禁令,剑拔弩张,侍奉众人都缄默其口。
在圣上立下判决之时,萧皇后才刚从棂公公的口中,听到杨学海自尽的消息。
在这个金色的牢笼中,她第一次像个孩子一般,放肆痛哭,直至声嘶力竭。
哭到最后,眼泪仿佛都流干了,空有悲戚之声。她蜷缩在床榻上,紧紧怀抱着自己
临山哥哥
她永远失去了她的临山哥哥。
金炉里的熏香袅袅燃着,为其间添入了浓厚的阴霾。窗外射入刺眼的阳光,虽然穿透阴霾,却化作无数把钝刀,残忍地割着屋内之人的心房。
棂公公一直安静的站在萧皇后身旁,只无声地望着眼前女子,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之色。
他也并不好受,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狠狠压制着,他无数次想上去拥抱她,但他没有资格。
炉香被燃烧殆尽,直至日暮西沉,萧皇后终于从被褥中坐起。
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和仇恨缓缓滋生了出来,指甲深深刺入紧攥的皮肉,她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她却毫不在意,反倒扬声大笑起来,笑得阴森可怖、笑得哀怨沉痛,仿佛一池深潭,被惊起破碎波纹。
“卫粼!我定要让你身败名裂,尝尝这切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