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此时的坤宁宫，黑云压顶，风声鹤唳，一股恐怖压抑的气息弥漫其间。
一众侍女太监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放眼望去，个个皆汗流浃背、手脚冰凉发颤，更有胆小的被吓得溺了出来，瞬间就被人拖了下去。
殿内，圣上面容铁青、挽袖叉腰，地上亦是一片狼藉，显然适才发泄了一通。
萧皇后垂首跪于天子脚下，发钗凌乱、面色惨白，死死拽着手中的锦帕，轻声哽噎。
“你敢以恪儿的性命发誓，此案背后跟你没有半点儿关系？”
圣上退朝便直奔坤宁宫而来，大发雷霆，一遍又一遍地逼问皇后有无参与此案。
萧皇后自然不会承认，从方才到现在，一直苦苦辩驳，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从未参与。
“臣妾入宫以来，心中便只有圣上！这些年来执掌后宫，不辞劳苦，一心只愿替圣上分忧！臣妾自认谨守分际，一不干预政事，二不接触外臣，坤宁宫上下皆知！”她不再隐忍，大声宣泄着，又是两行热泪滚落。
说罢皇后挺起背脊，举手立誓：“我萧灵儿对天发誓，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圣上之事！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面前女子泪如雨下，哭声嘶哑了喉咙。此刻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身体一阵阵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圣上嘴唇紧抿着，虽然未置一词，但那拧成一团的眉毛松开了不少，心中已有几分动摇：难道这一切，都是杨学海一己私欲，报复于朕？
萧皇后说完后，不留痕迹地将双手藏在袖中，竭力掩饰着不安的情绪。
她不敢抬头直视天子，当然也发现不了这细微的变化，只胆战心惊地垂眸等待着，头顶之人却始终不发一语。
她愈发难安，心如鼓擂、十指颤栗，嗓子亦艰难地吞咽。
一国之后又如何，还不是要屈膝在皇帝之下，俯首恭谨，任其宰割。
就在此时，李福吉惴惴入内，呈上了杨学海亲手写下的认罪状。
圣上伸手接过，指腹染上了未干的墨迹。
状中，杨学海将所有罪责包揽。
原来早在五年前，他便开始筹谋此事。薛延、万修林之流，不过是他手中棋子，只为助其收拢帮手，大肆敛财。花坞园林也是借口，只为遮掩行踪。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寻机谋反。
去岁的歌谣案，也是他的手笔。原计划是想将薛、卫两家一网打尽，只待扫清一切阻碍，便能长驱直入、夺取皇位。只可惜屡屡没能将卫良拉下马来，使得陷入今日这等被动局面。
状中所书，无半字后悔，末尾更是痛骂皇帝庸碌无为，耽于女色，该由能者取而代之。言词嚣张无礼，不顾一切地激怒圣上，明显心存死志。
当然，其中没有写明的、最重要的一条，是横在两人心中，永远无法被时光抹去的夺妻之恨。
皇后萧灵儿与杨学海，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
二人自小便定下婚约，男才女貌、情投意合，本该是天造地设引人艳羡的一对，可惜一切都被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宴会打破。
那一年，昏君头颅被斩于刀下，前朝统治被彻底推翻。
新皇登基，立国号为大邺。其中首功当属卫良，他被圣上亲授公爵兼震威大将军之职，一下声名显赫，权倾朝野。
除此之外，还有前朝望族，萧杨二氏。两家因拥护有功，亦被赐予高官厚禄。
这新朝建立，自然举国欢腾，天子特设下宫宴，邀群臣共饮。
女眷另设秋日宴，实则以赏花之名，为天子选妃。
萧灵儿身为萧家长女，自然被邀在其列，也就是这一日，圣上被萧灵儿姿容所摄，当即便留下口谕，立萧氏女为后。
此番得天子青睐，一朝飞上枝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人。
这等提灯难寻的好事，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拒？
萧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鱼跃龙门的机会。
当晚便亲登杨府，撕毁婚约，言语之间，将自身推脱得一干二净，哭诉不敢得罪天子，此行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之举。
新朝初立，尚未站稳脚跟，杨家哪敢与天子相争，自掘坟墓？
只得将激烈反抗的杨学海关禁起来，日日苦口婆心劝导，要以家族为重。
对外亦是缄默其口，两家的婚约好似从未有过一般。
萧氏为后之事，很快便敲定了下来。
作为圣上的左膀右臂，卫良与薛淳安闻此良缘，极是为天子高兴，还主动请缨上门宣旨，为天子下聘。
也正是因此，被萧灵儿给记恨上了。
萧灵儿一颗真心早就交付到杨学海身上，在圣旨下来之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全都试了个遍，无论她如何苦苦哀求，都被无情拒绝。
她哪里知道，在萧父心中，一边是当朝天子，一边只是新晋臣子，早在宴会那日萧父便作了取舍，迫不及待地奉上了长女的生辰八字，唯恐这大好事从指尖溜走。
长女即将成为一国之后，举族兴盛可都依托其身，萧父自然不会对她说出实情，任此破坏父女感情。
于是，他便将一切都推到了卫良与薛淳安头上，对着萧灵儿说，卫薛二人早已将她的生辰八字取走，合算出与天子极为般配，很快便会带着赐婚立后的圣旨来府。
接连几日，萧父在萧灵儿耳边，道尽其中利害，直言不敢得罪圣上身边的红人，明里暗里都是以家族仕途相逼。
萧灵儿当时才将将及笄，连哄带骗之下，很快便认了命。
这对佳偶难敌其中暗涌，从此分道扬镳，一个入了幽深宫墙，一位则心如死灰，听从父母安排，另娶他人。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只因刚入宫那几年，萧皇后收拢心神，一心一意侍奉君王，努力做好这一宫主位。圣上也是真心相待，共同建造了许多恩爱岁月。
只是花无久艳，宫中陆续入了许多貌美妙龄之女。见帝后恩爱，众女为了争宠，免不了行些腌臜手段，很快，萧皇后与杨学海那段青梅竹马之谊，便落入了圣上耳中。
闻此言论，圣上怒极，心爱之人竟早与他人暗通款曲。一气之下不顾皇后身怀六甲，冷落了她很长一段时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皇后误食牛膝，胎死腹中。
圣上追悔莫及，事发后对皇后更为宠爱，一时风头无两。
他绝口不提以往之事，用尽一切方法弥补，但为时已晚。这根刺，永远都不可能拔去。
经此一遭，萧皇后彻底醒悟，心知依靠任何人都是无用的，唯有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方能一世无忧。
从此她藏起真心，假面逢迎，心肠磨砺得一天比一天狠辣。
……
看完手中的认罪状，圣上被彻底激怒，眸中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扬手便将几页状纸撕了个粉碎。
“死？呵！朕绝不会让你死得这般轻巧！”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萧皇后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一动，正好落入圣上眼中。
他眯起眼眸，阴沉晦暗地打量着她。
片刻后，天子便握紧拳头，厉声对李福吉说道：“传朕口谕，皇后身患急症，从今日起不得踏出坤宁宫一步，未得朕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探望！”
大邺廷狱。
月光柔和，普洒万物，光线透过窄小的窗口，眷顾着狱中之人。
幽暗的空间里，一道笔直的身影被月色拉长。
杨学海仰头望着窗外悬月，目光温柔，一如年少时那般。
眼前，好似又出现了女子俏皮灵动的样貌，眉眼弯弯带笑，或羞或恼地喊着：临山哥哥！
那洁白如荷的女子啊，终其一生，他都只能遥遥凝望，不可触及。
“杨大人，时候不早了，尽快决断吧。”
牢房外，一身黑衣的男子低声催促着，手中握着一截断木，顺着木桩缝隙，将其递入牢内。
此木前端，被削得极其尖利，俨然是一把可以杀人的椎器。
声音幽幽传来，杨学海终于移开目光，调转身形看向男子。
目及男子忐忑的神色，杨学海眸光冰凉，鼻腔冷哼出声，“无知阉人！我岂舍得令她陷入危境！”说着眸色逐渐认真起来，暗藏威胁，“我走后，你定要护她周全，否则便是化作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棂公公闻言不禁勾唇，“大人不必多虑，我自会比大人做得更好。”
杨学海听罢，这才上前接过木锥，将其置于颈脉之上。
该做的一切都做了，要说还有何不舍，便是最后未能再看她一眼。
他背过身，目光又看向那高悬的月亮：
灵儿，你曾多次问我，是否变心…其实吾心从始至终，仅有你一人。无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你的临山哥哥，从未停止过爱你。可惜山路崎岖，临山终究还是未能登顶，今生，便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人生还长，眼前并非终点，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缓缓闭目…
此生无缘，若有来生……
随即不再犹豫，用劲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