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双龙避见
朱翊钧和朱翊镠他们从正阳门进入皇城,到了承天门前下马继续步行。穿过社稷坛、太庙,朱翊钧吩咐郑贵妃先行回翊坤宫,自己和胞弟前往慈宁宫给母后请安。
到了慈宁宫,李太后早早地就在宫里的等候他们回来呢。三人各自落座,早有宫女奉上一桌丰盛的接风晚宴。
“钧儿,此去东南,来回足足两个月之久,为娘和你胞弟天天吃斋念佛,保佑我儿能早日凯旋呀!”
“孩儿此次自行决定出巡,还得母后和镠弟日夜挂念,是我的罪过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钧儿此去千里之遥,一路风尘仆仆,吃了不少苦吧?”
“孩儿一路有两百带刀侍卫护送,又有郑贵妃作伴,也并不觉得十分辛苦。”
“贼寇都全部剿灭了吧?”
“母后,听孩儿详细给您讲讲。”
朱翊钧于是将南雄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太后听,讲到贼寇被擒的消息时,太后脸上不由得露出阳光明媚一般的神采;讲到知府夫人要捉拿皇上的时候,太后又紧张得脸上布满阴云。还好,皇上能化险为夷,才让李太后再一次笑逐颜开起来。
“皇儿心系天下子民,百姓自然会极力拥戴的!来来来,这杯新酿的桂花酒快尝尝吧!为娘专门给你准备的!”
朱翊钧一饮而尽,心中甭提多么畅快。他以前很少见到母后如此挂念自己,这样的场面不免让他为之动容。母子三人又畅聊了许多,直到最后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母后的一句问话彻底让朱翊钧摸不着头脑。
“钧儿,听说你早多年前,曾和刚刚生下皇三子的郑贵妃一同去过大高玄寺了?”
“都这么多年的往事了……母后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事呢?”
“你就回答为娘,去没去过?”
“大概……去……去过吧……这么些年了,孩儿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你在寺里给郑贵妃写下一道密诏,可有此事啊?”
“什么……密诏?……孩儿不曾给郑贵妃立下什么密诏!”
“此话当真?不要诓骗为娘啊!”
“孩儿不敢诓骗母后!但不知是什么人,竟向母后吹了这样的风呢?”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跟为娘说实话,到底有没有此事?”
朱翊钧心一沉,一口咬定自己的说辞:
“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儿!”
李太后看着朱翊钧通红的脸,带有几分埋怨的语气说道:
“钧儿,你知道,你每次在为娘面前说谎话的时候,都会脸颊涨得通红的!”
“母后,今天是因为多饮了几盏桂花酒的缘故才这样的。”
“钧儿,那么你看看这是何物啊?”
说完,李太后就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交给朱翊钧,玉盒的封条已经被人撕开了。
朱翊钧看到这个玉盒吓了一跳,这不正是自己当年自己亲自送给郑贵妃的玉盒嘛!今天怎么会出现在母后这里?朱翊钧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原由,只是双手开始不住的颤抖起来,迟迟不肯打开盒子。
“怎么钧儿不认得此物了?快打开玉盒呀!”
“这个……这个……孩儿……”
“你不肯打开,就让为娘替你打开吧!”
说到这里,李太后一把抢过来,立刻就取出了一封密诏。这是一张有点陈旧的诏书,但上面的字迹已然什么清晰可辨,特别是那一枚血红的印章显得格外的耀眼。
“皇儿,这是什么?你明明早就想要册立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为太子了嘛!”
“这……”
朱翊钧的大脑加速旋转,他拼命想要弄明白的事情,就是这么机密的事情,究竟是谁将它交到了母后手上了。可是他实在想不通,脑子里一片空白,脸颊比之前更红了,烫得就像把自己放在火上炙烤一般。
“钧儿,你可知道你做这件事的后果会有多么严重吗?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太子的位置呢!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朝野的极大震荡!这样的后果,恐怕是你一个人承担不起的!你迟迟不肯册立东宫太子,原来是你早就想立郑贵妃的儿子为太子呀!”
“母后,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那你说,这封密诏如何解释?”
“这封密诏确实是儿臣之前所写的。”
“呵,你终于肯承认了?”
“儿臣当时写这封密诏,的确是孩儿当时少不更事,脑袋一热便随便写下的。”
“为娘知道你心里偏爱着郑贵妃,可你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偏爱,弃整个大明朝于不顾啊!你若是执意这般行事,为娘就召集朝中大臣,共同商榷立储之事。如果他们同意你的意见,为娘便不再多说什么;如若他们都极力反对,我看你这个皇帝的位置就坐不稳了!”
“母后息怒,都怪孩儿年少冲动,鲁莽行事。孩儿这就当着母后的面,把它给撕了!”
说完,朱翊钧拿起密诏,狠狠的撕了个粉碎。这一刻,朱翊钧又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重大危机——母后先前的那些和颜悦色都不过是伪装而已,密诏之事才是真正的压轴好戏!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遭受的委屈,朱翊钧一时没有抑制住,眼泪不争气的从眼角渗出来,迷离了他热烈的目光,朦胧了他纯真的心灵。
为解脱闯遍山河东南,
伤痛并没有好一点儿。
自小出生帝王家,
生活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人说皇宫是天堂,
我却认为如同牢笼一般。
虽说拥有四海,
却时刻不得清闲。
不是内廷后宫掣肘,
便是外廷言官力谏。
诸事由不得己,
不如归隐逍遥无边!
朱翊钧很想远离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去寻觅一处幽静之所逍遥自在;但他不能这样做,不是因为放不下这皇宫里的荣华富贵,而是不想向命运屈服折腰!
朱翊钧狠狠的撕碎了当年的密诏,李太后这才心平气和了一些。
“既然是少年时的冲动使然,为娘也是能理解你的。可如今这太子之事怎么不见你有所动静呢?你可是有些时日不肯上朝了啊!”
“母后,儿臣是这么认为的。按照我大明的祖制,太子之位自然是长子朱常洛的,这一点儿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先皇爷爷曾经说过,‘二龙不可相见’之事,孩儿至今铭记在心。倘若为了大明江山的稳固,太子之事还是不宜早立的。”
所谓的“二龙不可相见”并非空穴来风,朱翊钧的爷爷嘉靖皇帝确实亲自说过的。
嘉靖皇帝二十六岁那年才迎来了第一个儿子朱载基。他本想赶紧立这个儿子为太子,但朱载基没活两个月就薨世了。
后来有位叫陶仲文的大臣,说嘉靖皇帝是真命天子,是真龙;而朱载基是太子,是潜龙。这个潜龙一看到真龙,自然畏惧,两龙相见,必有一死。
嘉靖皇帝一开始也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后来又册立了庄敬太子朱载壡。但是没过多久,庄敬太子朱载壡也无子而薨了。嘉靖皇帝这才重视起来。为了避免二龙相见,嘉靖皇帝便不再册封太子。这样的话,他的儿子也就自然不能成潜龙了,就不会导致皇子的杀身之祸。此后数十年,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李太后没想到朱翊钧会拿出“二龙不能相见”的理由出来,这一句话就把李太后带回到三十年前,那时的她还是自己韶光华正好的时间。嘉奖皇帝的话,犹如在耳畔回响一般,让李太后顿时不寒而栗。
李太后是笃信佛教的,她十分相信这些稀奇古怪的谶语。当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裕王朱载坖才迟迟不肯被册立太子;也正是由于裕王的最终保全,才能让自己当上皇后,才能有如今在后宫的地位。
此时此刻,李太后尽管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对这样的谶语深信不疑。
迟疑了片刻,李太后终于又找到一条皇上的“罪过”:
“为娘还听说你近来脾气太大,对待宫里的宫女、太监经常是非打即骂的。你可知道,你爷爷嘉靖皇帝曾经也是脾气太大。因为这个原因,他差点被几个宫女要了自家的性命啊!……先皇在龙榻上垂死挣扎的惨状,为娘至今感觉历历在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样的脾气,可是万万要不得的啊!”
“儿臣知错了,儿臣一定会痛改前非,善待下属,不再肆意妄为了!”
“还有,那个郑贵妃可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子,你可不要千金一笑,只为红颜啊!治理好这么大一个国家,绝非一件容易之事!不忘初衷,谨言慎行,才是你需要花费毕生的心血,孜孜不倦追求的事业!”
“母后教训的极是!孩儿一定时刻铭记在心,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你若是能时刻保持这份清醒的心,为娘便能高枕无忧啊!”
“是是是。”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宫休息吧。为娘还要跟镠儿再说会儿话,也就安歇了。”
“儿臣告退,母后恭祝母后万福金安!”
朱翊钧请安出去了,朱翊镠忙问道:
“母后,皇兄所说的‘二龙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啊?怎么您一听到这几个字,就立刻像变了个人一样?”
“这个‘二龙不能相见’,是这么回事……”
接着李太后便将嘉靖年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朱翊镠讲了一遍。朱翊镠听完以后,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原来这谶语之中,还潜藏着这么一股巨大的力量啊!”
“可不是嘛!想当年,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也是借助谶语的威力,让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信以为真,让他们纷纷坚信,陈胜就是拯救百姓与水火之中的真命天子!”
“这么说来,这谶语之中有时会也会掺杂着一些人为的因素?”
“那是自然,不得不说,这是一股十分巨大的力量,一种甚至可以颠覆政权的力量。”
“孩儿听说,南雄府的起义军领袖,也是借助弥勒佛转世、剪纸成人的把戏诓骗愚昧的百姓吗?”
“镠儿说得对极了。可偏偏这些招数有用啊!今后可得想办法预防着点儿啊!”
“母后,孩儿认为皇兄此次御驾亲征的确有些劳民伤财啊,明明派当地的官兵便可平息叛乱,他偏要不远千里,亲历而为!况且到了那里,贼寇已经被捉,他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却非要说成是了解百姓的疾苦,查明了案件背后的隐情——似乎自己立了不世之功似的!”
“镠儿,你以为皇上此次亲征,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孩儿以为,皇兄此行,一方面是给天下百姓做足了亲征爱民的表率作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释放母后逼问他立我为储君的压力。”
“镠儿分析的不错。皇上此行,是一招不错的阳谋,为娘也没有阻拦他的理由。另外,虽然为娘想让皇上立你为储君,但目前时机也不够成熟,只怕朝中的大臣也绝对不会同意的。你的那些心思,也只能暂且搁浅,咱娘俩这能徐徐而图之。”
“也只好如此了。”
“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就留在母后宫中休息一晚,明早再回你府上吧。”
“谢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且说皇上朱翊钧回去以后,有一件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当年自己明明亲手交给郑贵妃的密诏,怎么会落到母后手上呢?
难道是当年身边的人趁着自己出宫,特意跑到母后这里告密的不成?这会是谁呢?
夜已经很深了,一弯朦胧的下弦月正从蝉翼般透明的薄云后面钻出来,洒向人间一片萧瑟的清辉。在这乾清宫的深宅大院里,似乎只有这轮弯月才真正懂得朱翊钧内心真正的苦楚。
这一夜,朱翊钧辗转反侧,一直没能睡好觉。时间快到黎明时分,困倦不堪的朱翊钧才在迷迷糊糊之中,慢慢合上沉重地眼睑。
这一夜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太监王安催了三遍,也没有将皇上叫醒。
“万岁爷昨晚准是失眠了。”
王安也不敢高声打搅皇上的清梦,只得默默地守护在大殿外面,安静而又机警地等待皇上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