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轶事
俗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李彩凤终于从一普通宫女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了人生的权力巅峰。新晋的李太后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她亲生的两个宝贝儿子:大儿子朱翊钧十岁,如今已是万民拥戴的万历皇帝了;小儿子朱翊镠刚五岁,去年先皇在位的时候就已获封潞王,一样的位极人臣!这两兄弟从小就聪明伶俐,天赋异禀,在大学士张居正,内臣冯宝和李太后的悉心栽培、严厉管教下,更加的怀珠抱玉,锋芒毕露。这个“三人集团”之所以对皇子管教的如此严苛,大概是因为他们有着的共同目的——就是希望在自己手里培养出来个一代明君吧。
每次讲筵的时候,张先生便早早地在文华殿里等待这两位皇子来读书。若恰逢早朝时间,李太后更是命冯宝五更天就来到皇子寝宫,唤醒皇子们去文华殿读书。皇子读书的时候若是稍有懈怠,张先生定然会大声呵斥,丝毫不顾及皇子们的颜面;太后更是让他们长跪在文华殿门口反思。可喜的是两皇子读书方面一样的刻苦钻研,成绩斐然。
要说他们最大的不同点,就一定属于他们迥异的性格:朱翊钧文静,敏感,自尊心极强。这大概和他天生足疾有关吧——他右腿明显比左腿矮上一小截,走起路来多少会有些许颠簸。有时候宫里哪个太监、宫女的不经意间的谈笑,在朱翊钧看来,都仿佛是在暗地里嘲讽自己,耳边好像总能听见别人在背后指着自己说
“瞧这个跛脚皇子又在高高低低的走道了!”
每当这种情况下,他就会常常无端的发火,惹得众人在说笑之前总要先四处张望一番,以免被皇误会了便少不了一顿臭骂。反观朱翊镠却生的健全,英俊,眉宇之间焕发出骄傲的神采。无论是他在读书写字亦或是抚琴长歌,常有大量拥趸情不自禁的自发围观过起来,好一睹这位大明皇子的绝代风采!
有一年立秋时节,黎明的红日慢慢悠悠地从地平线升起。抬头仰望苍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地一派祥和的景象。一片片深黄色的银杏叶子,难舍难分的脱离三丈多高的枝头,飘飘摇摇,径直落到了慈宁宫的大殿前。不大一会儿,地面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毯子。朱翊镠眼瞧着几片落叶飘来,饶有兴致的随手捡起一片最大的纸扇子般的黄叶。叶片摸上去有如少女的肌肤一般光滑无二。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对于金秋使者的悄然而至,朱翊镠像慈母呵护婴儿一般轻抚着这柄“小折扇”,心中不由得轻声感慨着:
“它们前些日子还都绿油油地在枝头摇曳着妙曼的身姿,秋天时令一到,竟转眼变成枯黄的模样,义无反顾的离开生养自己的母亲,流落在这冰冷的大地上。它不正和我们的命运一样吗?甭管你生前如何的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终了的那天,莫不都从容就义、魂归自然,连一点声息也没有留下来。如今我和皇兄整日围绕在母后周围,享尽了人间的尊贵荣华;一旦到了曲终人散的那一天,又该与谁诉说凄凉呢?为了纪念这刻骨铭心的繁华落幕,我是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了。”
冥想了许久,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惆怅,这莫名的感觉就像无边的夜幕,笼罩着他那颗孤独的心,这种压抑的感觉似乎扰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朱翊镠很想呐喊长啸,轻抚瑶琴,喝上一曲悲歌。
他走进殿内,看见皇兄朱翊钧正端坐母亲面前默默的看着一卷《帝鉴图说》——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典籍,是张居正为了皇帝将来能更好的治理天下,煞费苦心地召集了一批当世名家大儒共同编撰的经典读物。
“这本书我都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书中描绘的古代帝王励精图治的旧事典故我全都能娓娓道来,再读下去已经到了索然寡味的地步。皇兄怎么还像第一次读到一般,看起来依旧是兴致盎然?”
他此时也无心去细细推敲皇兄此刻的想法,猛一抬头就瞥见墙壁上恰巧端端正正挂着的一张瑶琴。朱翊镠顿时来了兴趣,这果真是人像发困就有人送枕头啊!
“想我潞王三岁便接触古琴,如今技艺堪称精湛,就连宫廷的老琴师们都常常称赞不已。我此刻不妨取下这张古琴,抚上一曲岂不更妙?”
说做便做,朱翊镠干净利落的取下瑶琴,稳稳地放在窗前的案几之上。他轻飘飘的落座案前,挽起宽松的袖子,两双洁白的玉手便伸向瑶琴。他右手拇指刚一划向前撩拨到第一根琴弦,清澈而空灵的弦声便点燃了整个大厅。随着他熟稔而有节奏地拨弄琴弦,一曲扣人心弦的《秋心辞》便从指间应运而生了,歌词还是自己昨天刚刚填好的呢!朱翊镠一边抚琴,一边引吭高歌。只听他唱道:
自古秋风使人愁,
少年染忧,
也仿前人撑起舴艋舟。
寒塘残叶,
载不动鹤影绰绰天尽头。
而今秋叶空悠悠,
知音难觅,
青丝成雪何处话烦由?
浓妆艳抹,
掩不去色衰脉脉镜中幽。
李太后听得很仔细,就像是多年的拥趸依偎在朱翊镠的身旁。果然知子莫如母,她分明感受得到这里的琴声如此的忧郁缠绵,便情不自禁地问道:
“镠儿,为娘听你的琴声如此的凄婉幽咽,莫不是遇到什么伤心之事了吗?”
“母后,您果然是孩儿的知音啊!您且看孩儿随身携带的这片秋叶,它由绿变黄,竟然不过一天之间啊!孩儿一想到自己将来有朝一日也要离开母后,心中不免无限感伤,越发得难以压抑这种离别的痛苦。故而,琴声里面也不免带着忧伤。不过说实话,这张瑶琴的音色有点过于清脆,还没能完全表达出孩儿内心深深的忧伤啊!”
“没想到我儿还是一个性情中人。那你打算怎样排遣这份忧伤呢?”
“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眼下孩儿正想亲自做一张音色更动人的古琴,正想借用琴声来慰藉这份忧伤呢!”
“你既有此意,为娘这就给你安排几名宫里的琴师,让他们来助你一臂之力也好!”
“母后,您还是别叫那群俗气的老古董们给我添乱了。孩儿早已无数次看过宫廷琴师俞大人造瑶琴了,鼓捣瑶琴这点儿小事儿,孩儿自己就能应付。”
“你还能有这本事?可别是银样镴枪头啊!”母后笑着说道。
“母后,您就静候佳音吧!不过孩儿想要大伴儿来给我打打下手,另外再派一名工匠师傅来帮趁着料理一些木工的杂活吧。”
“这个不难。”
“多谢母后,孩儿这就去准备了!”
“你还是个急性子哟!改天去做也不迟呀!”
“孩儿正在性头儿上,一刻也等不及了!孩儿拜别母后!”
朱翊镠笑着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母后也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只当是小孩子的话随便说说而已,过不了多时就一定会抛在脑后了。她没曾想到,这次还真的失算了。
大约五天之后,朱翊镠便得意洋洋的抱着自己新制的杉木古琴,向母后炫耀自己的骄傲的成果。但见此琴身黝黑通亮,层层细细刷上的生漆似乎还没有完全干透;七根雪白的丝质琴弦从岳山引出,贯穿琴面,一直绕到背面的雁足之上。李太后也着实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竟然能有这等本事儿。她一会儿看看一脸稚气的镠儿,一会儿看看古朴典雅的古琴,嘴角微微上扬,内心轻轻荡漾。
“吾儿竟有这等手艺,果然是无师而自通,空前而绝后啊!”
“母后先别忙着谬赞,您还是敬请聆听一下这空灵的琴声吧!”
“那就赶快抚上一曲吧。”
“好嘞!”
朱翊镠的小手还有两处明显的伤痕,一看就知道制琴的过程中无意划伤的,抚起琴来灵动自如,丝毫不受影响。这次所弹奏的依旧是《秋心辞》,但听得音质饱满,亮而不噪、柔而不虚,厚而不闷,就连外行人也能听得出琴声的确比先前的瑶琴更加动人几分。可李太后的心思并不在这儿,她更心疼的是镠儿为此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然而幽咽如秋水般的琴声还是感染到了母后,一曲终了,太后饶有兴致的问道:
“镠儿啊,你有没有给你的宝贝古琴取过名字啊?”
“孩儿倒是想过几个,但反复斟酌了一下都感觉不甚贴切,因此至今还不曾取名。”
“既然这琴是你所制,为娘看来,不妨就叫它‘潞琴’吧!”
“如此也好,这样就不必为取名而劳神了。不过孩儿觉得这张琴还有几个音不甚满意,改天还要再做微调呢。”
看着他这般认真的模样,母后又一次给了他许多的赏赐。坐在一旁的朱翊钧看在心里,也只有默不做声,假装一头扎在那卷厚厚的《帝鉴图说》里面,全然不去理会这些无聊而又浮躁的奇技淫巧。
又过了几日,便是中秋佳节。这么隆重的节日里,朝中官员休假一日,全天下百姓齐聚一堂,纵享天伦之乐。李太后特意给两个儿子放假一日,不用念书,只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把两个孩子高兴坏了。夜幕降临,慈宁宫里灯火通明,你方歌舞升平,我方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皓月当空,柔光洒向人间;七八星辰,和谐点缀宫阙。
大抵是众人都吃饱喝足了吧,殿内的欢笑声逐渐弱了下来。李太后也很尽兴,今夜喝的酒比往日稍稍多了一些。她本想捧起蝈蝈,再仔细聆听一下这大自然的声音。没想到一失手,将蝈蝈笼跌落在地,盖子也散落一旁。两只大个的蝈蝈如同获得了新生,从笼中一跃而起,像两只身着绿衣的武林高手在原野上腾空而起,你追我赶,好不欢乐。
这下可吓坏了太后身边的冯宝,他立刻号召所有太监来一直捕捉两名“逃犯”,一边跑一边喊:
“哎呦喂,你们可要小心点儿哦,别伤着这俩宝贝儿,否则,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俩高手实在是太狡猾了,也许是在笼子里憋坏了吧,任凭众人追逐,始终得以脱身。眼见得小皇帝朱翊钧激动地大喊:
“大伴儿,大伴儿,快快快,在你帽子右边呢!”
冯宝立马僵住了,他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大致得方位,等候小皇帝的示意。
“对对对,就是那里,快点呀,别让他又逃走了!”
大伴儿这才将五指并拢,准备去捉这名“逃犯”。他小心翼翼地挥手过去,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力度一定得小,保护犯人的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但是速度又不能太慢,否则“犯人”还是会逃脱掉的。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没能擒住“犯人”。那只名唤“大将军”的蝈蝈还是从他小拇指指尖飞走了。“大将军”得意的哼着胜利的小曲儿,在空中划出一段完美的弧线。
大伴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右手朝自己脸上一抽,嘴里还不住的叫喊:
“哎呦,我的小祖宗呀,你可别来戏弄咱家了!”
这场景,引得小皇帝咯咯直乐。
“真是没用,看我的吧。”
说完他也加入了抓捕行列。小皇子朱翊镠也不甘示弱,非要和皇兄争个高低。这下子,场面就更加混乱了。
突然,“二将军”飞到了朱翊钧席位上的夜光杯边沿上。朱翊钧跑过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它的翅膀,它扑腾了一下,还是无法逃脱。朱翊钧正准备开心的邀功的时候,却突然脸色沉了下来。因为他伸手扑过去的时候,正巧碰到了杯子。大家眼看着杯子歪倒在桌上,然后骨碌骨碌转了两圈,就沿着桌边摔落在地。“啪”的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要知道,这一批夜光杯是前些日子刚从西域进贡来的,在内地根本找不出这么名贵的材料。朱翊钧傻眼了,站在原地不敢动,“二将军”却在奋力地嘶叫着,仿佛在为自己地命运鸣不平。冯宝也僵在那里,他用余光瞥了一下李太后。李太后脸色凝重,眼睛里窜出的怒火,似乎要将面前的人焚烧干净。她正要开口斥责小皇帝,却被身边的二皇子打断了:
“母后,民间不都有‘碎碎平安’的说法吗?宫里不是还有好几盏这种杯子的吗?”
朱翊镠一边说,一边忽闪着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母后。看着他真挚地眼神,听着他奶声奶气地话语,李太后“扑哧”一声笑了:
“民间的事儿,你又是打哪知道的呀?”
“都是大伴儿平时教授的好呀!”
李太后笑得更加灿烂了,冯宝也陪着笑了,朱翊钧脸上得肌肉也放松了下来。
朱翊镠走到皇帝身边,拉着他的左手,牵引着他来到母后身边。
“皇兄,快把你捉到的‘二将军’拿给母后吧!”
朱翊钧将右手递上去,冯宝赶忙过去接着,并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装进草笼之中,紧紧地盖上盖子。
秋虫之间似乎有一种可以沟通地语言,“大将军”也飞了过来,恰好落在朱翊镠地脚下,也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朱翊镠一弯腰,用力一扑,将它罩在自己的手掌心下面。可是,他用力稍微大了一些,竟然将“大将军”拍扁了。它伏在地面,纹丝不动。
空气中又一次凝结起了。当大家都在为二皇子担心的时候,只见太后并没有生气,她似笑非笑地说:
“不妨事,不妨事!秋虫嘛,都是为人的娱乐服务的嘛!赶明儿,再让大伴儿去郊外捉两只就好了!”
说完,李太后双手将朱翊镠紧紧抱在怀中,唯恐他受到一丁点儿委屈。
大家虚惊一场,也不再担忧什么,空气中又充满了欢声笑语。一直到深夜时分,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