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遇
夏丁在八点半时收到欧鸥的微信:“今天不好意思,改天请你吃饭。”
夏丁编辑“不要难过了”,删掉,“你还好吗”,删掉。来来回回数次,最后只发了条:“吃晚饭了吗?”
欧鸥回:“吃了,谢谢你的外卖。”
客气到不行。此前她从未这么疏远地说过谢谢,夏丁有一丝惆怅。
手机又响了两声,夏丁赶紧查看,不是欧鸥,是姚梦琪:“她好着呢,能吃能喝能怼人了,放心吧。”
夏丁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姚梦琪的微信接二连三地发来。
“你是不是喜欢欧鸥?”
“要不要我帮你追她?”
“不过现在时机不太好,她被渣男伤透了心,没有谈恋爱的欲望,还想出家。劝不动,没辙。”
“她还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她现在对你没有任何兴趣。”
“不过你也别灰心,这只是分手后遗症,不是针对你来的,你还有机会。”
“欧鸥这恋爱虽然谈了一年,实际跟没谈一样,本质上她还是个恋爱小白,脑子缺根筋,情感迟钝,你加把劲儿,但注意尺度。”
“她现在没心思你也不能追太狠,容易把她吓跑。”
“不过单身男女在一起待久了,总有一天会擦出火花的,放心吧。”
……
夏丁回了个笑哭的表情,说不好现在的心情是想笑还是想哭。
他给发小程朗发了条微信:“带上酒,来我家。”
程朗回:“得嘞!”半小时后屁颠屁颠按响门铃,进门就调侃:“怎么着,你失恋了?”
“都没恋,失恋个屁!”
“那你为啥叫我来喝酒?”程朗把酒放到茶几上,一眼瞥见旁边放了张熟悉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梳着马尾辫,头戴白色的棒球帽,身穿粉色的运动衫,笑容灿烂,右脸颊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摄影师抓拍的是她回眸的那一瞬,阳光从侧面扑来,照得她明艳动人。或许并不是因为阳光的角度正好,而是她就是阳光本身。
“你怎么又把这张照片翻出来了,还惦记着这姑娘呢?这都几年了?”
“四年。”
“四年你就靠着张照片活着?”程朗难以置信,“夏丁,你……牛!”
夏丁起开一罐啤酒,灌了大半,才说:“我要说她现在在我们公司实习,就坐我旁边,你信吗?”
“我去?”
“而且她也住乐天小区,就马路对面的西区。”
“我去!”程朗嘴巴张得老大,激动得手里的酒洒了一半,“我去!我去去去!这这这……这月老给你牵的都不是红线了,是硬邦邦的钢筋啊,掰都掰不断的那种!”
夏丁默不作声,继续喝酒。
“你们不会已经在一起了吧?”程朗双手一拍,斩钉截铁地说,“所以你今天是叫我来喝脱单酒的?你要不要脸,当面撒狗粮?”
“没在一起,她刚分手。”
“那不正好吗!老天都在给你创造机会,上啊,还等什么呢?”
夏丁仰头干完一罐酒,惆怅地问:“你说女生分手多久之后能接受新的表白?”
“一分钟。”
“哈?你搞笑呢?”
“我没搞笑啊,表不表白本质上跟分不分手没有任何关系,”程朗分析得头头是道,“只要没结婚,有意思就可以表白。别说她现在已经分手了,就是没分手,那你抢啊!”
“滚!”夏丁不由分说,一脚踹向程朗。
夏丁第一次遇见欧鸥,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夏丁家境优越,老北京人,爷爷是科研工作者,父亲做医疗器械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母亲是中学老师。本该幸福长大的他,童年却一直活在父母的高压政策之下——成绩是第一位,必须好好学习,只能好好学习。
夏丁聪明,成绩不差,从小到大一直是班里的前五名,但父母并不满意。只有考了第一名,才能换来他们短暂的、真心的微笑。
四年级那年,母亲过生日,夏丁在奶奶的指导下亲手做了蛋糕,画了贺卡,竭尽全力想博母亲一笑,却只换来一句:“不在家好好学习,净整这些没用的。”
初二那年,父亲支气管炎犯了,整日咳个不停。夏丁出去给父亲买药,而父亲只是一遍一遍地督促他:“你好好学习比什么药都强。”
后来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实现父母心愿的工具人,从此死了心,不再试图讨好,不再费尽心思收获心寒。高中他果断选择了寄宿学校,周末和假期只回爷爷奶奶家,再不与父母多说一句话。
夏丁家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这个秘密,造成了夏丁和父母僵硬的亲子关系,造成了夏丁童年的悲哀。谁都不愿提及,夏丁自己也不愿意。
高三时,父亲插手志愿填报,想让夏丁报考热门的软件工程专业,夏丁不愿意,背着父母参加艺考,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央美数码媒体专业。那一次,父亲下了狠手打夏丁,如果不是奶奶横在他与父亲中间以命威胁:“要打死他先打死我!”夏丁觉得自己恐怕活不下来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说:“我不欠你们的,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父亲的牙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夏丁:“好,好……记住你说的话,以后我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从那以后,夏丁没要过父母一分钱。他边读书边兼职,像拧紧的螺丝一刻也不放松,凭借实习和接各种设计的活儿,收入稳步提高,终于撑下大学四年。
大四那年,他考取了法国设计专业的研究生,父亲拒绝给任何支持,爷爷奶奶只好掏出棺材本供他。他不肯,打算放弃,爷爷却说:“小丁,你一定要去。这个家从没给过你什么,我这条老命还能硬朗几年,总可以护你做点想做的事。”
爷爷奶奶喜气洋洋地帮他收拾出国的东西,可夏丁心里却一点也不快乐。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快乐了。
出国前的某个夏日,夏丁带着相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一个养老院时,喧闹的声响吸引他停了下来。一群中小学生正在做慰问演出,热热闹闹挤了一院子,只有角落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与周围的喧哗格格不入。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清朝格格造型的裙子,小手缴着裙边,哭得鼻涕眼泪横飞。一个年轻的女孩蹲在她面前,正在轻声安慰她。
夏丁竖起耳朵偷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原委,是小姑娘在跳舞时不小心把手绢甩飞了,她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下台就开始哭。
女孩安慰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小姑娘瘪着嘴,吹出一个硕大的鼻涕泡:“可是妈妈说出错了就不叫做得好。”
“那是妈妈希望你在练习时严格要求自己,”女孩拿纸巾替小姑娘擦干净鼻涕,“但是真正上台的时候,我们可能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你刚刚虽然手绢甩飞了,但是你没有慌,而是迅速捡起来继续跳,我觉得你真的很棒,如果是我,我都不一定有你表现得好,可能当场就会哭鼻子呢。”
“真……真的吗?”小姑娘终于止住了哭声。
“真的,刚刚台下的爷爷奶奶也表扬你了,说你大方得体,遇到意外还继续坚持,很棒呢!”
小姑娘终于咧嘴笑了。
女孩把手伸进包包里,神秘地对小姑娘说:“为了奖励你的坚持,我把我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小姑娘疯狂地点头,满脸期待:“姐姐,是什么呀?”
“当当——”女孩掏出一个柠檬味的棒棒糖,“这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柠檬口味棒棒糖,刚开始的时候酸酸的,就像我们的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小困难,小挫折,但是吃着吃着你就会发现它变得特别甜了。所以当你遇到不开心的事时,就把这些不开心当作棒棒糖吃掉,就会感觉很开心啦。”
小姑娘剥开糖纸吮了一会儿,惊呼:“真的哎,变甜了!”
“我没骗你吧?”女孩摸摸小姑娘的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把这句话存在你这里,在需要勇气和信心的时候,你就把它拿出来,替我悄悄说给自己听。”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斜斜地洒落,地面上光影斑驳,夏丁的心里心神荡漾。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天使?夏丁情不自禁地举起相机,在女孩的同伴呼唤她时,抓拍到了她回眸的那一瞬间。他想上前问她的名字,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当黄灿灿的阳光,和女孩温暖的笑容快要融化夏丁的心时,奶奶的电话给他带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的心在七月的天冻成一块冰疙瘩,直直地下坠、下坠。
母亲因常年抑郁症的折磨,自杀了。她没有话留给儿子,带着满腔的愤懑与不甘,走得毅然决然。
后来,夏丁缓了很久,才走出母亲去世的阴影。
当他再次来到养老院时,已经是一年后了。他拿着照片向院长询问是否记得这个女孩,院长带着老花镜看了很久,摇摇头:“去年来慰问演出的学生很多,我记不清了。”
“那来了哪些学校的学生,您能告诉我吗?”夏丁急切地问。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院长抱歉地说,“我不能随便泄露合作学校的信息,况且这些学生都还是未成年。”
夏丁说,我只是想找到她。但找到她做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再看看她那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或许是想感谢她。有多少次坚持不下去时,他也学着那个女孩说的,吃颗柠檬味的糖,吃掉酸涩,再告诉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父亲母亲从未对他说过的话,他自己说给自己听。
在夏丁回忆与欧鸥初见的场景时,程朗已经干了两罐酒,带着微醺的醉意问他:“我不太懂啊,就因为这件小小的事,你就这么喜欢她吗?”
“你看过《怦然心动》吗?”夏丁问。
“好像陪前女友看过,不记得了,怎么了?”
“我很喜欢里面的一段台词: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不经意间,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从此以后,其他人就不过是匆匆浮云。欧鸥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昂……”程朗挠挠头,“你可真是用情至深,恕我糙人一个,不太能理解。”
夏丁笑笑:“以前我不觉得对她是喜欢,那更多的是一种……遥远又虚幻的倾慕。”夏丁拿起那张视若珍宝的照片,仔仔细细夹进了加缪的《夏天集》——他最喜欢的书里,继续说,“但是认识她以后,和她做同事以后,我才发现……”
“你喜欢她?”
“很喜欢,非常喜欢。”夏丁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