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顽徒
走出时美,欧鸥在大厦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个男生面试官的神情让她有些介意,分明是认识她的样子,可她在脑海中检索了一番,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欧鸥给妈妈打了个电话,上来就问:“妈,你小时候没有给我定过什么娃娃亲吧?”
“什么?”
“就是说好了到了法定年龄就结婚的那种娃娃亲。”
“这是什么狗血剧情,你写小说呢?”
“那我小时候失忆过吗?”
“啥?”
“就是我有没有小时候不小心摔下来失忆了,忘了我其实有一个特别特别要好的青梅竹马,约定好了长大要娶我的那种。”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说话神神道道的,你想结婚了?”
“不是不是,哎呀,”欧鸥急得直跺脚,“跟你说不清楚。”
“那就想清楚了再说。表达能力这么差,还学中文的呢!”
“这跟学中文的有什么关系?”
“说明你底子差,就不该学什么中文!”
又来了又来了,妈妈就有这种本事,什么事都能拐着弯说到当年欧鸥私自改高考志愿的事情上。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欧鸥想挂电话。
“等会儿!”妈妈叫住她,“保研的事怎么样了?”
“在……在申请呢。”欧鸥扯了个谎。之前她曾试探着跟父母说过想放弃保研,父母说什么都不允许。欧鸥没办法,只好先瞒天过海,想着如果真的拿到了时美的offer再说也不迟。先斩后奏谁不会呢!不过就今天这群面的架势来看,到底能不能有先斩后奏的机会还难说呢!欧鸥欲哭无泪。
回到学校,宿舍只有姚梦琪一个人在涂指甲油,花花绿绿的瓶子摆了一桌子,她一见欧鸥回来就招呼:“快来挑个色儿,我今儿状态超好,保准儿给你涂得漂漂亮亮的。”
“你这够闲的啊……”欧鸥将指甲油瓶一个一个拿起来细看,什么诡异的颜色都有。
“都考完试了不闲着干嘛。”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家就两站地你还不回去。”
“懒得回呗,不想听我妈唠叨。你不也没回吗?”
“我也懒得回呗,不想听我妈唠叨。”两人“噗嗤”一笑。
“哎,你甭那么多废话,挑色儿啊!”姚梦琪右手捏着小刷子,钦点了几个她觉得不错的颜色。欧鸥摇摇头,挑了个不太显眼的裸粉色。
“哟,这色儿真嫩,是你的风格。”
“我可受不了你那夸张的颜色,”欧鸥看了一眼姚梦琪手上的深紫色,“跟中毒似的。”
“行行,随你。”姚梦琪晾干了指甲,拽过欧鸥的手,认真给她涂起来,“你今儿面试怎么样?”
“不怎么样,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所以我就说嘛,你干嘛放弃保研呢?”
欧鸥笑骂:“喂喂,姚梦琪,你说这话可真违心,也不知道我放弃保研,这资格是顺到了谁那儿,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行吗?”
姚梦琪一吐舌头,笑起来:“哎呀你是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纠结,一面呢,我能有保研机会了当然高兴啦,但另一面呢,我又替你担心,你说你放弃这么好个机会,非要去什么广告公司工作,你图啥呢?”
“说话跟我妈似的,你烦不烦。”欧鸥轻轻踢了姚梦琪一脚,吓得姚梦琪惊呼:“别动别动!都花了!”
等姚梦琪处理好弄花的指甲,又继续说:“不过我是真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进广告公司呢?你没听学姐说嘛,这种公司就是‘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熬夜加班是常事,你以为你混的是广告圈,其实你混的是黑眼圈。”
“因为我喜欢。”
“……好吧,这个理由竟让我无言以对。希望你秃头的时候还能记得今天的豪言壮志,千万不要是‘我现在很后悔,非常后悔’。”
“我会努力的。”欧鸥笑着将刘海拨了拨,“我的目标很明确,明年毕业转正,成为初级文案,然后争取三年内升到高级文案。”
“牛,”姚梦琪竖起大拇指,“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
两人正聊着,欧鸥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了两下。欧鸥点开一看,是汪教授的短信:“速来我办公室!!”
在阻止欧鸥“飞出象牙塔”的道路上,汪教授可以说是最大的阻力,甚至超过了欧鸥的父母和男朋友方亦城。光看这两个吓人的感叹号,欧鸥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
众所周知,文学院的汪教授不好惹。这老头虽然讲课极好,深入浅出,可要求极其严格,对待学术一丝不苟,不少学生在他手上拿到了大学的第一个挂科。可偏偏欧鸥是学霸,轻轻松松入了他的法眼,给高分不说,还时常开小灶。
“汪老师,您找我?”文学院的办公室在8楼,欧鸥等不及那台老旧电梯慢悠悠下来,干脆一口气爬了上去,站在汪教授面前的时候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来,欧鸥,坐。”
欧鸥忐忑地在汪教授对面坐下。
“欧鸥啊,我听说,你不打算保研了?”汪教授语气很温和,欧鸥心底暗叫不妙,这老头越是说话温柔就说明他越生气,现在都温和成这样了,可不是火山要爆发了?
“呃……是、是啊……”
“为什么呀?”汪教授的语气又温和了三分。
“呃……老师,是这样的,”欧鸥开始疯狂思考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既委婉,又得到谅解,“您看我这脑子吧,实在不是做学术的料,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胡闹!”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汪教授怒气冲冲的目光直插在欧鸥身上,吓得她抖了三抖,“专业第一,绩点最高,你跟我说不是做学术的料?上学期我的课,你期末考试95分,小论文92分,我教了这么多学生,可从来没给过这么高的分啊!”
“所以说是您对我好嘛,这份大恩大德,小生永世不忘。”
“少贫嘴!”汪教授打断欧鸥,开始细数她的种种“劣迹”。
在别人眼里,欧鸥绝对是一个“奇葩”的存在。大一文学院成立精英计划,选拔人才进行重点培养,欧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考上了却不去,问她就说只是考着玩玩,还想好好享受大学的自由时光。大三考雅思,复习三个月,第一次就考了7分,大家以为她要出国,但她说只是想测测自己的英语水平。
欧鸥是个学霸,但绝不是一个“好学生”,动不动就翘课,平时忙得脚朝天,但没有一件事和学业有关,偏偏考试、写论文又回回高分,让人羡慕嫉妒恨。没人摸得清欧鸥在想什么,大家只能感叹:学霸就是学霸,有我行我素的资本。
这厢,汪教授还在长篇大论,欧鸥低着头,手不由自主地抠着桌子上翘起的皮,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在脑子里一一复盘面试时每个人的表现,设想如果自己的面试官会留下谁。
“欧鸥?欧鸥!”
“啊?”欧鸥终于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说,“是是,您说的都对……”
汪教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什么我说的都对,我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每个人都问我怎么想的呢……”欧鸥又开始抠桌皮,小声嘟囔道,“想法这种东西它说不清楚,就算说清楚了您也不一定能理解……”
“你先说,能不能理解是我的事。”
欧鸥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说:“老师,我不是很喜欢这个专业,以后我既不想当老师,也不想考公务员,所以像我这样叛逆的人还是早日滚出……啊不,走出校园比较好,不要占用大好资源。”
“你怎么就不喜欢这个专业了?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是我自己选的。”
“那你不喜欢为什么选啊?”
“也不是不喜欢,不对,其实是挺喜欢的……”欧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现在我发现我的职业规划和本专业没有任何关联,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再读什么研究生。您看啊,我想进广告公司,但您是中国古代文学方向,八竿子打不着,对我以后的工作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不光是古代文学,中文系八大考研方向和我的职业规划都没有啥关系。”
“那你为什么非要进广告公司呢?”
“因为这是我的梦想,我的目标啊。咱可以调整通向目标的道路,但总不能本末倒置,把目的地改了吧?老师,您就别劝我了,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我都想过了,现阶段工作经验比学历更重要,等我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我可能会读一个相关的在职研究生,或者通过别的方式继续深造,那样才能有的放矢,学有所成。只是为了一张文凭读研没有意义嘛。”欧鸥的眼神中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欧鸥啊,”汪教授这回真的耐心起来,说道,“现在这社会哪儿不看学历呀?你一个本科生,迟早会被研究生压下去的。”
“不不不老师,并不是这样的,”欧鸥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您想想看,我的同龄人读完研究生还要三年,而我直接参加工作呢,这三年能积累起不少工作经验,干得好说不定都混成小经理了,但我的同学们三年后毕业还是社会小白,能跟我比吗?在老板眼里,还是工作经验更重要。”
“什么歪理!”汪教授皱起眉头,“欧鸥,我知道你能力强,可是你干嘛非把自己弄成个女强人呢?女孩子还是稳定一点好,你踏踏实实读个研,考个公务员,一辈子安安稳稳,以后还能照顾家庭,多幸福啊。你们年轻人现在不是流行一个什么词,叫……对,内卷,私企多卷啊,别人都想逃离内卷,你怎么偏偏要以孤勇之姿往火坑里跳呢?”
又来了。欧鸥在心底暗自叹气,老一辈从来不明白,人生经历只有参考价值,而不能复制。
“才不是火坑呢……”欧鸥嘀咕道。
“你说什么?”
欧鸥深吸一口气,仿佛想一吐为快:“我说进入职场才不是火坑,对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来说,最大的坑是老一辈挖的坑,精神火坑。”
“什么?”汪教授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信息更新多快啊,我们和您这一代人的人生经历是截然不同的,这种特殊性就导致了您的经验几乎无法套用到现代社会。您也好,我父母也好,都认为进入体制内安安稳稳才叫幸福,但我不这么觉得。您这个时代的人想要的幸福,未必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想要的。好好考大学,好好读研,好好找个安稳工作,好好嫁人,这是一元化的线性思维,我偏偏就要打破这种思维朝多元走,我就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我能拼到什么地步。”
“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作为老师掏心窝子跟你说半天,难道是害你不成?”
“从来如此,便对吗?”欧鸥引用了鲁迅的话,怼得汪教授哑口无言。他只能用手点着欧鸥,半天没找到一个词来形容这个顽徒。
“老师,我不是跟您抬杠,过去的三年我很感谢您的教导,我也很感激您今天像父母一样跟我敞开心扉谈未来。但是现在时代变了,我想走自己的路。您说大家都在逃离内卷,可我觉得并不是体制内就不内卷,体制外就一定内卷。我想自己去探索探索,逃离内卷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汪教授沉吟良久,半晌叹了一口气,挤出几个字:“我说不过你。”
欧鸥见汪教授偃旗息鼓,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就跑,远远留下一句话轻飘飘地飘进门缝里:“老师,承蒙您厚爱,有缘下辈子我再读您的研究生!”
“哼,顽徒!”汪教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文学院的辅导员恰巧从门口路过,探头进来问:“汪老师,怎么了,欧鸥又惹您生气了?”
“不提也罢。”汪教授摆摆手。
“因为保研的事吧?”
“可不是,我是掏心掏肺说了一箩筐,她几句话就给我怼回来了,那一张嘴真是厉害得很,说不过她。”
“还不是您惯的,”辅导员笑起来,“文学院这么多学生,也就欧鸥什么都敢跟您说,其他学生都怕您,躲您还来不及呢。”
“别提了,怪我惯出她一身臭毛病,跟我没大没小的,还说什么我老了不理解年轻人,她有自己的想法要自己去实践,唉……”
“我倒觉得她是人间清醒,”辅导员到底年轻,更能理解欧鸥的想法,“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是吗?”汪教授回想着欧鸥的话,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