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捡来的媳妇-2
她好一会儿不言语,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和黑魊魊的天山。
大戈壁平静得像蓝黑色的大海,一眼望去,见不到一点火光,听不见一点声息,远处的土丘、树林,黑魊魊的,慢慢地向后移动。
车拐上了一段泛浆。面上一尺来深的黄土,看起来平平的,马一走进去,陷得很深,拔蹄时,扬一阵很厚的黄烟,大戈壁上,车马过后,漫着一道黄烟,久久地不肯散去。
车吱吱呀呀地又颠又摆,让人的屁股总坐不到原来的地方。
她手捏着脆脆的苞谷叶儿,脸迎着初上的月光,那眼睛里的两颗泪珠亮莹莹地发光。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往哪去。
前面有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的马勺子庄到底有多远?
她偷眼望望他,那裹在老羊皮里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死死地抱着鞭竿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假装老实,等她瞌睡时,他会干什么?要是他是一个坏人,谁来帮我呢?
他见她老一会儿不说话,问:“你冷了吧?戈壁滩上的风大。”
“不,不冷。”
“身上那样单,不冷?”他解开黄羊皮,从里边脱下件油硬硬的黄色旧棉袄,“套上吧,姑娘。脏了点,暖和就行了。”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接过棉袄,一股恶油味和羊羶味,带着一阵暖气直扑鼻子。
八
有了这股暖气,她反倒觉得身上更冷,牙也抖抖的,便不好意思地套上了棉衣。
那大爷脱了黑边的棉袄,似乎有些冷,双手拉着黄羊皮紧紧地一裹,又搂着鞭竿,恢复原来坐的样子。
这一脱一穿,着了点风,冷气和热气在他肚子打起架来,双方的火力越来越猛,咕咕噜噜地上下翻腾,几翻几滚,冷气从后门,啌!又逃了出来。
那大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怕什么?势在必行!
何况,她根本不介意这一点呢。
放过屁以后的沉默和空白是很窘人的,当事者往往要尽可能弥补这个空白,千方百计地打破这个沉默,或者没话找话说,没事找事干:“你多大啦?”——啌!
最后一个啦字和啌字几乎一齐响完。
她仍很自然地跟他对话:“二十六,属鸡的。”
“嗯。”
“你在马勺子有认识的老乡?”
“没!”她声很小。
“没?”那大爷一惊,接着小脸放开朗起来,“没有吗?哎呀,那你到那儿靠谁?”
“不知道!”
“你姑娘这就奇了,”那大爷动了动身,转过脸,“我原以为顺,带你一段。这下我能把你带到哪儿呢?吁!”
大红马立即站住。
“你是不是下车,找个地方过夜,或者我再把你送回乌鲁木齐,那儿过人多。”
“大爷!”她哭了,“你行行好吧!带我走吧!我会干活的!”
那大爷似乎有意紧一紧她,他知道她在这茫茫戈壁滩上是不肯下车的。于是,不等姑娘哭出第二声,手里鞭一点马屁股,大红马又听话地拉动了车。
九
其实,他早有心拾个姑娘,一是现在搞承包,差个能干活的。二是家里有个三十六岁娶不上媳妇的儿子。
没想到,说碰这就碰着了!
当她在墙根下,喊第一声大爷时,他就认准她是个被逼着跑出来求生的便宜货。
这下更了他当时的眼力。
他心里就像倒了个蜜罐儿,甜甜地往外溢。妈的!这姑娘比贾四捡的那个好百倍!人品也好,性格也温柔,又像个干活的出身,回去好好给她饭吃,调弄调弄,准会出息成马勺子第一个俊媳妇的。
那大爷想想要笑,又咽住,变成几声咳嗽,咳完说:“哎!你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到马勺子在哪儿站住脚呢?”其实,他一点儿不担心,是故意伸要姑娘嘴里说话。
姑娘果然按他想说的说:“大爷,我觉得你是好人,如果不嫌弃,就当我是你女儿,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她说着,在干干作响的苞谷杆上跪了下来。
他没想她会这样,连忙扶起她:“别这样!别这样!姑娘别折我阳寿了!说句真话,我这辈子就两个儿子,就缺个闺女。你若不见外,就先在我家住下,等以后有了地方,你再走。这马勺子地方不好,我家也就凑合着过日子,不知你能不能习惯呢?”
“大爷,你别说这些了,我们这些出来求个活命的人,哪里还计较这些?有碗饭吃就行了。”
“嘿嘿。”
不知道他还想说什么,又没说,打了两个嘿嘿,给了红马一鞭,不说了。
车在昏暗的戈壁滩上前进。
车后留下一片黑色。
十
戈壁滩这条漫长的土总算走完了。
大红马自个儿很熟悉地又向北一拐,一片洼地里,有些灯火,有黑黑的树、矮矮的黑房子和几竿高烟囱。
这一切,在不明的月光下,都看不清。
“要到了。”他说。
“啊!”她木然地一阵激动。
看不出她脸上是高兴,还是吃惊,是希望,还是欢乐。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十一
车向北走了一会儿,大红马又是很熟悉地向西一拐,拐进一个小巷儿。又走不远,它在一个围着土坯墙的小院儿门口停了下来。
“狗他妈。”那大爷自己先下了车,接着叫她下了车。
他刚要再叫一句狗他妈时,小院门一声吱!走出一个老女人。灯在她身后便的屋门里直对她照来,看不见脸,只看见一头蓬乱的头发。
那大爷一边解马绳,一边说:“快出来看看,我给你拾来个闺女!”
“啥?拾来个莴苣?”
“嗐!捡来个闺女!”拉她上前,“呶,过来看看。”
狗他妈仍不解,又往前走走:“这是谁呀?”
“这是谁呀?”一会又问。
“闺女!”那大爷又重复了一句。
“你这死老头,说哪朝的疯话!我都听糊涂了!”
于是,老头就把事情的根根梢梢对老伴说了。
那老女人一听只是拍手大笑,拉着那闺女的手往院里走:“哎哟哟哟哟,是一个大姑娘喃。”
十二
还未走到屋门口,便笑着喊:“二狗儿,三狗儿,你们出来看看,你爹捡了什么回来!”
一个胖墩墩的快四十了的矮个儿男人和一个高高的毛头小伙,从屋里走出来,只是问:“拾到什么啦?在哪?”
那老女人把那闺女往他俩跟前一推:“在这,咯咯咯……”一串哈哈满屋响。
二狗儿看了一眼,没多大兴趣,回到桌边吃他的晚饭。
三狗一看是讨饭女人,不屑一顾地说,:“我当什么哩!她是哪来的?”
“你爹捡的呗!”老女人又要笑。
“捡?”
这时,老头拴了马,收拾了车,也回到屋子。
“你先给她吃。”又走到二狗儿后头,兴奋地刮了他一个冲跟,“妈的!等会儿再吃。”
老女人拉着那闺女手:“先去洗洗吧,洗洗再吃。”
这一点很重要,老女人已经发现这个捡来的闺女,好久不洗了。于是,把她带进厨房,舀了一大盆开水,关上门,让她洗澡,又找来干净的旧衣服给她换上。
进院后,一连几个小时,她没说一句话,只是偷偷地看着所有人的脸,及家里所有的东西。审视着家庭的气氛和人的行动。
洗过澡,穿上老女人的旧蓝褂和青布裤,跟着老女人走到北屋。她忽然觉得那灯光四周有一个五颜六色的晕圈,眼也发黑,身子一歪,要倒。
老头说:“快,这是饿了的!”
老两口连忙将她扶坐在凳上,给她盛来一大碗稀饭,拿些咸菜,馍馍。
一阵饭香,猛烈地扑向她。天哪!不记得是哪一天吃过这样的粥饭了!人饿极了,才觉得饭香,这大概是挨过饿的人的体验。她也顾不得周围所有生人,也顾不得一个女人的常态,生命的需要使她忘记了一切。端起碗一喝就不得抬头,饮渴牛似的,吃完后,又给她盛。
老女人在一边只是叹息和可怜:“吃吧,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叫什么名字?”
“党妹。”
“党妹?这个名字倒好,一定是妈妈想生个弟弟才起这名的?”
“是的。我妈连生了三个丫头,一心想生个儿子,就给我起名‘挡妹’。后来,我长大了。觉得这个‘挡’字不雅,就改成党的‘党’字,决心长将来也能做党里的人。”她放下碗,问“大妈,你家姓什么?”
“我家姓乔。”一指老头,“这是他爹。”又说,“这是二狗。指毛头小子,这是三狗。”
老乔婆指一个她看一眼,最后问:“就这么多人?”
“嗯,现在就这么多人。三狗儿女人明年进门,本庄的。”
党妹又看了三个男人一下。
她不吃了。
她要去洗碗。
老太太连忙走过去:“你放着。闺女,刚来摸不着高低。”
于是,她放下手里的碗,不知站,还是坐,也不知脸该对哪儿看。
十三
乔家小院这么突然添了一个人口,也带来许多不平静。
老头忙乎了半夜,才在厨房里搭起一个临时小铺,叫党妹暂时把行李放到那儿去,先歇着,有事明天再说。
老女人颠颠地在厨房、北屋来回走。跟老头想的、做的如同一辙,不言而喻,心领神会,配合默契。
党妹来到厨房,仔细看了看,刚才看见的那张小案板一头,又接上两张小方凳儿。上面铺了一个草垫,草垫上有一块缺了边、漏了洞的毛毡,有一条很破,补过各色布料的小被子,刚洗过,很干净。
今晚就要在这儿安身了!那是在五、六个小时之前还没有想到的。她很庆幸!不管怎样,总比在火车站上蜷着,挨拖把捣,皮靴踢要好得多。但她又有些害怕,那个长发毛头小伙,他会不会……
一个求生存而不是求生活的人,还顾这些干啥?一切由上帝决定!
她关上门,又用一张大粗凳儿抵紧。
她睡了。
多少天以来第一次把身子放平了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