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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东房里金,西房里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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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很弯很弯的上玄月,就像把镰刀,躺在南山尖上。

    月上遮了浓浓的浮云,照下来的光不明,如一张薄薄的,黄黄的,盖在死人脸上的纸。

    月光从黑漆漆的,高大的白杨树的空隙里照在了渠道上,慢慢摇曳,像一撒下的鬼钱在飘悠。

    党妹从小院里走出来,不知向哪?不知哪条是她该去的?

    甚至,她怀疑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如此艰苦地一步一步走下去?上帝到底会给她什么新的希望?

    在相隔万里之外的,那远方的家,她常常想起,也常常忘却。它给予她的温暖太少,而倒是由于种种世俗的、不公的,甚至狠心的偏见,给她造成如此不幸和灾难。

    她诅咒那个遥远的家,她仇恨那个遥远的家,它给她的,没有充满着家的内容,只有抽象的家的惨白的概念。

    现在的这个家,这个小院,是家?如果是,只是家的空虚的形式,而家的全部含意、家的结构、家的组成人员都不能称其为家。不是从人与人的感情融洽来组合,而是原始的人与工具组合的主与奴的关系。在这样的一个家你求生,,是很难的。要天天拭干眼泪待人,要天天用善眉去换取别人的白眼,要天天用牛的力气换取那几碗平价的糊糊。

    她甚至嘲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一天一天艰难地活下去?上帝到底会给她什么新的希望?!

    月又一次钻进一片黑云。

    大地更暗了。

    苍凉无边的大戈壁滩显得更空,更旷。

    远远的天山犹如一条黑龙。

    那些开始夜耕的拖拉机,突突突不停地哀叹。

    哈萨克牧人的狗,蜷伏在蒙古包旁,时时传来一声一声长嚎。

    这一切,让人的心没有一点暖处,人的心一凉是会滴血的。

    党妹理了一下头发,奋然向渠下走去。丰产渠是兵团集中几个团的农工修建的,很宽,水流量为几百立方米/秒。它日夜奔腾着,把天山上融化的雪水,送到北麓十几个垦区和百十个团场,浇灌几万亩地,养育着几十万兵的传人。

    党妹继续向下走去。慢慢地,浑浊,刺骨,凶猛的水流,湿了她的脚,一触到她的裤脚就像一个劲地向前撕扯,让她很难站立。

    然而她站住了——就在这生与死的一刹那,她仍然选择了前者。

    她觉得死是很容易的,对她来说,这样做有些不明不白,一个流浪在外乡的女人,死了,世人会怎样看?怎么说?或根本没有什么,最多,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一具女尸,可怜几声,甚至还会唾弃几下。庄上乔家出几个钱,雇人抬到戈壁滩,挖个坑埋了——就这么简单。

    她决定不死,她觉得还有新的生活曙光在无边无际的黑色的大海上浮动——她盼着那一线光明,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什么?她不知道。

    七

    第二天早上。

    小院的人们又在一起进行顿服一顿的早饭,次复一次的,古板的,没有语言和欢乐的聚会。

    老乔头大概气了一夜没合眼,或坐在床南头抽了一夜的莫合烟,有些烂了边边的一双老眼,红得像两颗血色电光纽扣。他不看任何人一眼。

    甚至连老乔婆今天也沉沉地虎着脸。

    党妹突然小声说:“爹,那事,我答应。”

    “嗯?”他很意外。

    “啊?”老乔婆也很意外。

    老乔头高兴地放下碗:“你想好啦?”

    “嗯。”

    “这就对了,党妹。”老乔婆不知要叫党妹什么,话还没说出口,顺手先给她个热馍馍。

    党妹眼眶又红了。有什么办法,尤其对她来说。虽然现在有政策,离开这儿也容易,又不要办离婚手续。因为结婚手续也是人代办的,还让人代办就行了。可是,她又到哪家去呢?去哪儿落脚呢?反正就这样了,又何必多走一道门槛,对于她,一切都无所谓。

    无所谓,只有无所谓。

    人到了无所谓时,什么也就想通了。

    八

    庄上的男人们上工去了。

    围在公共井四周的,是一色儿全是留在家里绕着锅台转的老女人。

    家家洗的菜蔬也差不多,辣子、茄子、豆角、黄瓜、葱蒜韭菜。因为这时家常的小菜地里都一水儿长着这些。

    老乔婆今天来迟了。

    因为她吃过早饭又跟二狗女人有事,所以到井边已经没有了干地方好站脚。

    等就等一会儿。

    这些人,不管手里有多忙,嘴是闲不住的。说话声中,到底还是老乔婆的嗓门亮,何况她今天带来一个闻所未闻的大新闻:

    “咯咯咯……喜人不喜人?二奶奶、四嫂子?”突然压下音门,报告一个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新闻,“我家二狗女人开始打影儿了!咯咯咯……”

    “是嘛?!”

    周围那些吃惊、怀疑、庆幸、嫉妒的目光都对着她。

    “咋能不是呢!”老乔婆拭了一下笑出来的眼泪,放下手里的菜篮儿,“今天早上想吃酸的。我给她弄了碗青番茄烧鸡蛋。一吃,又吐了。我摸摸她的头,不烧不热,你们说,是不是有了?”

    说谎不脸红,而且说得那样圆,那样有鼻子有眼睛,不露破绽,不留蛛丝马迹,这不能不说是老乔婆的一种非凡的艺术想象和创造力。

    她这么一广播,马上产生了效果:“是嘛,你这老死鬼,可等出好处来了。”

    “真的,能添个带把的,这老两口儿,可要笑着过日子了。”

    也有提出异议的,不过说法不一样:

    “谁知道哩,二狗子四十二了,怎不早生?我说呀,你这个老糊涂,怕是爹爹儿,奶奶孙哪,哈哈哈……”

    老乔婆也有话回敬她们:“孝顺人家无大小,谁知你家那个孙子就没有你老头帮忙?哈哈哈……”

    最后的结论,多数人的意见是一致的:“管他哩,肉烂在自家汤锅里,种子落在自家的地里,有个正经货是根本。”

    这口公井,在马勺子是消息传播点,是非发源地。它那粗粗的水泥大口,不知从此又要发出什么?吞噬什么?

    九

    庄上巷子里传起的事,比无线电波还快,不到两天,全马勺子庄都知道二狗女人有了。而二狗女人也确实像有了,腰间渐渐变粗,腚部也往后蹲,走也不如从前飞爽。

    这事。巷里、田间里所引起的议论不一样:

    “二狗儿,你这龟孙子还有用?怎弄的,把女人的肚子真弄大了!”这是田间里汗巴拉沙的野男人笑声。

    “瞧她,还是尖肚儿。尖肚儿要生儿子哩。真该乔家有好处,不知乔老头在祖坟烧了多少高香,捡来个媳妇不花钱,还给他生个孙子。”

    “那也难说,男人们和女人们的事,黑里做,黑里散。谁知道这孩儿是儿子的还是老子的?你没听乔家前几天闹的,到底闹出问题来了。”

    “哎,哪能呢?老乔头快70了,他还有这样的刚性‘开生荒’?”

    “!,70怎么啦?你没看报纸?外国人一百岁还谈恋爱,还咬嘴唇哩。他才70,还是老小伙子呢!”

    “就是,想孩子想急了眼,就自己干呗。那二狗儿蛤蟆团一样,还生孩子?”

    “蜂儿的嘴,金刚钻,女人的嘴,咬断线。”

    “有什么办法?”

    ……

    人们如果知道二狗儿女人是怎样一个可怜的女人,会后悔当初的这些嘲弄,会谴责自己大错特错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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