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东房里金,西房里银-1
一
乔家小院表面上保持了几天的平静,却是水上不动,水下动。老乔头和老乔婆正策划一种新的行动和变革。
不会享福的人,往往是最会动脑筋、最不安分守己、最聪明的人。老乔头六十多年的历史就反复说明了这一点。
三狗儿女人肚里的那个不知是孙子还是孙女的、也不知是家产还是进口的种儿,刚刚开始萌芽的时候,老乔头就日夜运筹于帷幄,苦思于昼夜,决心想出一个两全良策——三四天之后,他想出来了。
根据现状,根据乔家的可能,只好这样,也只能这样。这个方案要具体实施,首先要告诉老伴,再说通三狗儿女人,最后让二狗儿女人执行。对,就这样——必须这样。
二
半夜。
东屋的南房间——这里是整个小院儿的“参议厅”。多少年,小院所发生的变革,所发生的事态,所取得的胜利或所导致的失败,都是由这个小小参议厅决定,实施的。
议事形式,千篇一律。
乔老头心里一有芝麻点儿事,就睡不着觉,一到那个时间(鸡打头嗓前),就坐起来。准得如火车定点进站。
在床头坐好后,披上那件加了各种油垢的、两个肩头已经由老伴的手加了黑补丁的黄绵袄,在腰前后掖紧被子,便开始卷烟。他卷的烟,人家叫它懒人烟,特点:长而粗。
点着,狠狠地吸一口,火光一闪,便开始说第一——总是那么一句:狗他妈,
床那头,有叫必应:“嗯。”
接着狗他妈也从被窝里抽出上身,披上那件加在被头上的黑灯芯绒棉袄,坐坐高,望望窗:“鸡要开口了吧?”
“嗯。”
床南头红光又一闪:“那事不能再拖了,过几天,黑冲女人要回来了。”
“几时去的?”
她男人说:“初三走的。”
“烟!”老乔婆怕他只管说话,烟头掉在被子上,这事不是没有过。
老乔头听了,手伸到身边的罐头瓶烟缸里,敲了敲:“我想了个主意。”老乔头勾着脖颈伸过头去。
老乔婆也同时把头伸过来。
两个白了一半头发的、多愁善感、而又常常自作聪明的、文明加愚昧的脑袋,碰在一块儿,不知说了些什么。
从老乔婆信服的程度和老乔头一连几口紧紧抽烟的得意劲儿上看,一定是想起了个万全之策,似乎只有好好地分头去执行,一定会成功的。
屋子里好一阵沉静。
只有北房间里的红红儿,不时要奶吃的亲昵声。
三
早上。
党妹按照既定的作息时间,去收集各人昨晚换下来的脏衣裳。几间房一走,抱了一大抱花花绿绿的衣裳来,又担着空桶到公用井上挑了一担水回来。放好搓板,嚓!嚓!动作起来。
这时,老乔婆也起来了。
她走到厨房,锅里放了水,点着火烧锅。突然她悄不声儿地叫道:“党妹!党妹!”
“嗯?”党妹摔摔手上的水,往耳根掖好头发,对婆婆看着:“叫我?”
“嗯哪。”
党妹有些莫名其妙,走过来,不知又发生了啥事。
“要我替你烧锅?”
“不。”
“那?”
老乔婆又招招手:“你过来。”
党妹又往前靠靠。
“我有件事要对你讲。”老乔婆送了一把草进灶膛,“嗯,这事,我跟你爹仔细琢磨过。跟你商量商量,看成不成?”
这就抬高党妹的身价了,在这个家,谁有什么会跟她商量?她只是唯命是从,听人摆布,出力气,流眼泪的份。所以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口气,突然觉得自己也变成这个小院的一个人了,真正的乔家的人了。
于是,大大方方,响响亮亮:“什么事,妈你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让我去做。我吃过苦,我生来是干活的。她们都小,又从小没有做过什么事。”
老乔婆打断了她的话:“这事不费力气,是件很好做的事。”
“做什么,妈?”
“你也知道的,我和你爹都快70的人了。古时人说,人死了,没有孙子给提红灯笼,去那边会摸一辈子黑的。当然也不全是为死后的事,现在我多想有个孙子抱抱,惯惯。东屋只有孙女儿。你们呢,也三十二、三的人了,即使今后有,我们恐怕也不在了。”老乔婆撸起袖口,拭拭泪。
党妹一听为这事,为难了:“妈,这……”
妈也知道你们为这事为难,也急得你爹日夜围着北屋转,他多指望你们能生一胎。老乔婆的话渐渐上了主题:
“前天,三狗女人去县城检查,又有了。现在政策上不准生第二胎,如果你肯帮忙,这事不犯政策。”
党妹很不解:“妈,着我怎么帮忙呢?”
“你呀,能帮忙。只有你能帮忙。”头又往前举举,压低声,“你假带身子,她真带身子。你公开,她隐蔽。生下来是乔家的根,是你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
党妹倾首不语。
“党妹,这事,妈全指望你了。”老乔婆很少有这样顺耳的话。
党妹站了好一会儿,说:“妈,我先去把衣裳洗出来。”
老乔婆自知党妹不愿意,气得一拨灶膛里的火,轰的一声——锅里水开了。
四
吃过早饭,小院里农民阶级全下地了,工人阶级上班时间没到,还在睡。
三狗儿和女人都是马勺子酒厂工人,考工时落在孙山后边,全是老文教弄进去的。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在这个小院儿,他们尽管是后门工人,还是处在领导岗位。团场酒厂工人虽然不是生老病死公家全包了的全民所有制的工人,但在农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晒得淋黑油的青年农民眼里,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再说,党妹连正式农民还不是,吃的粮是小院里大伙省下来的,种的地是两个工人阶级扔下的。所以,她凭什么不老实实去出力呢!
党妹老实实地下地了。
老乔婆来到东屋,对床上的一男一女说着同一个内容两种做法:“三狗儿,你爹为这事操够了心。不准你们再有什么翻动。这事与你们无关,我和你爹商量好了一个办法,让丽丽先悄悄地怀上,到出了怀的时候,就闷在家里,不上班。再让二狗女人假怀,孩子生下,名挂在她身上,儿子在你这边。”
床上两口子不表可否,大概是权衡了一下这样做的利弊,或者承认想这个办法的人太聪明。
一会儿,三狗说:“妈,这样做,知道了要犯纪律的。”
“嗐!你们不说怎么知道?黑冲女人不在家,上县里去了。等她回来,我自有安排,你们小孩家不省事。”
老乔婆凭她能将死人说活了的那张嘴,对付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娇惯娃儿,还费什么劲呢?
东屋这样说定了。
五
晚上,小院的人,像鸡一样先先后后地又归窝了。
老乔头见二狗儿两口子放了进北屋,便悄悄地问老伴那方案的执行情况:
“怎样呢?”
“东屋说准了。二狗女人这边,我早上说了半天,她也没给我句准话。给她脸,不识抬举呢。”
这显然是去拨起老乔头的性子。
“妈的!我求她的事,她倒拿起大来了,哼!”
吃晚饭了。
党妹上了桌子,发现老乔头的脸像咸鱼,就将眼遮在碗里也不对人看,预测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的平静,随即会有雷电风雨的。她这样担心着。
老乔头一碗粥喝完了,伸出碗,又让老乔婆添了一勺,使劲将碗往桌上一栽:“你妈早上跟你说的事,你答应了?”
晚饭桌上只有三个人,这话是对党妹说的。
党妹抬起头:“爹……”
“别爹呀妈呀的,你说成不成?”
“爹,这事,我……”
“你什么,不答应?”
“不。”
“别说了!”手里的粗瓷碗摔碎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我救了你,现在我遇上麻烦,求你帮个忙,却求不应你。”
“‘我能不生气吗?”
“我是说,这是要犯政策的。”
“犯政策,你怕犯什么政策?一没户口,二没组织,无根无攀的,即使犯了政策,谁能抓住你个啥?日你奶奶的,你是不肯?”
“不,爹,这事骗不过人的。最后闹笑话,我更难见人了。”党妹眼眶红了。
“好吧,既然这样,我不求你了,你给我滚!把这几年的饭食钱算一算,不按议价,按平价,算是你在我家还干了点活。二狗儿这个废物,留他打一辈子光棍。”
党妹不吃了。掉过脸,滴下眼泪,回到北屋去了。
老乔婆按兵不动。
老乔头气急抓抓的。
东房里不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