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风楼篇）-春风吹十里（三）
她是他在这座金装玉裹的楼宇里，见过的最柔软干净的女子。
她一点也不想玩弄他的身体，仿佛对她而言，他不是一件屈从于金钱和权势之下的玩物，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灵魂的人。
他真心实意地愿意为她笑，为她哭，为她辗转反侧日日相思。
她生得太贵气了，一张皎如天上月的脸蛋儿，仿佛可以照亮天下所有灰暗之所。
清涟的心就是灰灰的，暗暗的，如儿一出现，他的心就明亮了起来，好像被浅浅柔和的月光充盈，亮堂得不像话。
可是他也知道，她是天上的皎洁月，而他，更像是一只可悲可笑的蝼蚁，天上的明月愿意将她的清辉照在自己身上，他感激都来不及，哪里再敢奢求拥有？
花神庙后的那片湖边，人潮涌动，善男信女纷纷放河灯祈愿。
他小心翼翼地，万般珍重地写下祝愿，“诚愿沈如，身体康健，觅得好夫，万般垂怜。”
双手合十在胸前，清涟紧紧地闭上眼，心里默念道：花神娘娘，求您听听我的许愿，让这么好的如儿，觅得一段好姻缘罢，我余生的福祉统统都不要了，只要她好……
再卑怯的人，也有美好的愿望，卑微如他，受尽世人白眼，可在神灵面前，他应该是与众生平等的罢？他许的愿望，不算是玷污了那个美好的姑娘罢？
他如何不想成为那个与她举案齐眉的男子呢，如何不想做她的夫呢，只是他已经不是那个最好的自己了，他配不上那样干净明媚的好女子。
被她看见自己受辱那天，清涟才知道不体面地活着竟然是这样难堪的一件事。
他不想在她面前活得这样低贱……
被剥去衣物的体肤，还有坑坑洼洼的伤痕，无不在提醒着他的卑贱。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最肮脏的模样，害怕她觉得自己无耻，那些可怜的自尊心在这一瞬间破碎开来，他终是没有忍住，掩面哭得泣不成声。
他只能埋着头，呜咽地说道：“如儿……如儿莫要看我，莫要看这样的我……”
如儿是怎样回答他的呢，她说，清涟别怕，如儿来了；
她说，她不会嫌弃他的，清涟在如儿心里，是最最好的人了；
她说，她想看看他的伤，不让她看他伤得怎么样了的话，她心里会很难过的。
清涟这才明白，在她面前，他不用那么谨慎小心地顾忌着身份的鸿沟，她从来没有介怀过他是春风楼的小倌，她照顾着他的心情，如同对一个知己好友一样。
当她说，让他等等她，等她再回来，就将他彻底带离此处的时候，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与春风楼签了死契又如何？
她是皇亲，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许许多多穿着金盏服的羽林卫闯入他厢房的时候，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为首的女子质问道：“你和那个天家小姐，可做了什么龃龉之事？”
清涟脸上犹挂着伤，兀自摇了摇头。
“是她来找的你，还是你勾引的她？”
清涟还未发话，小厮桑根便急着开口了：“是……是那个贵人小姐来找的我们公子，大人，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啊！”
眼看着旁边在做笔录的宫廷女官摇头连连叹息，清涟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忽然感觉得到，如儿在皇室里的日子一定过得没有那么自在，也许……也许如履薄冰、
“是小人勾引的她……”清涟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哦？”正在执行质问的羽林卫挑眉道，“是么，宫里的贵人说，以那位小姐的脾性，倒有可能是她来找的你。”
“怎么可能……明明就是我勾引的她。”
羽林卫嗤笑道：“那你还真是恬不知耻，什么人都敢招惹？是该让你这种贱人，好好吃些骨头！”
她们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夹棍，不由分说地粗暴架起他，将夹棍套去了他的十指上，还没反应过来，行刑的人就已经拉紧了夹棍。
“啊——！！”
十指连心，从未在刑罚之下发出哀嚎的清涟，此刻却忍不住惨叫连连。
夹棍松开了。
“等她再回来找你，你就跟她说，你只是贪慕她的钱财，以后打算和她恩断义绝了，听到了没？”
清涟痛得嘴角都在抽搐，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衣襟，他死死咬住嘴唇，道：“不可能……”
他答应如儿了，他们谁也不要放弃，这些酷刑，他就算熬不住死了，那也是信守着和如儿的承诺死去的。
夹棍又夹紧了，疼得他再度惨叫，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答应照做，宫里的贵人自然会帮你脱去贱籍，给你钱财安稳度日，若是不答应……你的手可就废了！”
“一双手而已，废就废罢……”
一双手，怎么能比得上如儿的真心可贵呢？
羽林卫不可思议道：“你爱慕的那个小姐，可不一定会如你这般坚持，她要是在牢房那边松了口，你可就人财两失了？你是一个小倌，没了手，就不能弹琴，不能倒酒，相当于没了活路，你愿意打这个赌？”
“这个赌……我会赢……我相信她……”
在这个世上，如果连如儿都骗他，舍弃他，他还有什么好活着的念想呢？
他愿意打这个赌。
哪怕付出惨痛的代价！
还好，这个赌，清涟赢了。
她说，请再等一等。
清涟便在这大好的春日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她，想温习一边她指正过后的《凤求凰》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动弹不得，再也抚不懂琴了。
这次的伤，让他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可是他不后悔，这样让他心动的人，这样值得他豁出去一切的人，能遇上，就足够了。
清涟托着腮，浑然不知此时皇宫的栖梧宫内，当朝太后召见了翰林修撰林远梅。
林远梅拿着文书，连夜快马加鞭地朝春风楼所在的这条长宁街赶来。
桑根说：“夜深了，公子快歇息罢。”
清涟心中却升起一种不安的忐忑来，枯坐在灯火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袍，说：“不碍事，我再等一等。”
想再等一等，等到天一亮，如儿就会来接他回家了。
只要能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他端茶送水，洗衣做饭，都是心甘情愿的，他根本就不需要很高贵的名分……不过以如儿的脾气，肯定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也许这些天，她就是在为他争取更得体的名分罢。
“砰砰砰”，有人在敲他的房门，急促的不得了。
清涟抱着隐隐期待的心，快步向那扇门走去，他在想，是如儿么？
殊不知，他朝着那扇门每往前走一步，他与沈如之间的孽缘就多被斩断一分。
直到他开了门，满脸的欣喜都渐渐消失，拿着文书的林远梅急不可耐地拥住他，声音悲怆道：“清涟，真的是你啊清涟……你不要再在这里等了，快跟我走罢，那个纠缠你的女子，是当朝十七岁的小陛下，她闯出滔天 的祸都有人帮她收拾，你不一样，你会死的，你快些跟我走罢……”
如儿是……陛下？
清涟怔在原地，他想攥紧拳头，陡然发现僵硬的手指已无法屈伸。
林远梅絮絮叨叨着，说恐怕他有性命之忧，清涟却不甚在意。
他的性命算的了什么，他只是在想，坐在皇帝那个位置上的人，必须要清清白白，不可有污点啊，否则会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死的……
如儿那样执拗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妥协，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他该如何护住她呢……
在这一瞬间，清涟豁然开朗，他马上就想到了保护如儿的办法，哪怕他是蝼蚁，是蜉蝣，可他也有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人啊……
无缘，终究是无缘。
（本篇番外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