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风楼篇)-春风吹十里(二)
春日里,街道杨花落尽,树上子规鸣啼。
“嘭”的一声,仿佛有什么重物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其他的厢房也震了震。
“真是个小贱人!大家伙儿来评评理,姐姐我好心买了这个小贱人的出阁夜,他不好好伺候着,还反抗姐姐我?”
客房内满地都是酒污与散落的瓜果,海棠用小拇指勾着银酒瓶,饮酒饮得意犹未尽,听闻这巨大的声响,懒懒披了外套出门查看。
是那个新挂牌的清涟啊,他被人从阁楼上一脚踢了下来,滚了两层楼的楼梯,磕得鼻青脸肿,模样看着好生凄惨。
“不识趣!”女人气急败坏道。
海棠慢悠悠地走了过去,伸手勾搭上女人的肩膀,斜着身子靠进女人的怀里,笑道:“好姐姐,别气坏自己身体啊,那个孩子是新来的,不怎么懂事……”
“怪不得!还没调教好,就敢把人往客人房间里送,春风楼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唉,各花入各眼嘛,咱们这儿的公子,本来就是什么脾性都有的……”海棠往楼下看去,看到清涟一副淡漠的神情,忽然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
连求饶都不会,等会儿肯定要被鸨父狠狠责罚了……真是神仙难救。
果然,等春风楼打了烊,鸨父便开始清算这笔账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拎着清涟的耳朵道:“要不是你还有张脸可以看,你这副死人相,送去最低等的窑子,人家都不愿意待见你呢!”
清涟不做声,他好像十分能忍痛,不哭也不叫唤,抿着唇,桃花一般的眼睛清澈又坚定。
“你莫不是隔壁金月坊派来的细作,专门来砸我们春风楼招牌的罢?”鸨父没有那么多功夫训话,吩咐道,“扒光他,让所有人都出来看他受刑!明明也教了你一个月该如何服侍恩客,你就是不上心!”
清涟猛地抬眼,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在别人看来其实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众人或是同情,或是看好戏似的在一旁围观着他受刑,没有人敢为他说话,毕竟,讨恩客开心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活该。
海棠是清涟受刑后唯一去照顾过他的人。
第一次受刑,他发了高热,可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请到大夫的,大夫也不屑为春风楼的公子出诊,幸好海棠的阁楼里储备了很多药,才将清涟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后悔了没?”海棠嘲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后你的路,只会更难走。”
刚刚才发完高热,清涟出了满头大汗,带着病容道:“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她们也有父亲,也有丈夫,甚至还有儿子……可我在她们眼里,却不是人,更像是一只牲畜……”
“你这个想法很可笑啊。”海棠笑道,“那些姐姐们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她们就是喜欢看你摇尾乞怜,就是喜欢将你打疼再看你求饶……你要是有钱,你也可以……噢,不,你不可以,男子是不能那样冒犯女子的……”
在人生来并不平等的世界里,有权有势的人,当然可以凌驾无权无势人的尊严之上。
海棠继续道:“听说你会写字,还读过书呢,这已经比许多草包女子都要强了,可惜……男子不能有自己的营生,在家依仗母亲,出嫁仰赖妻主……不提也罢。”
“可是……可是垂帘听政的太后是男子,当朝太傅也是男子……”
“你魔怔啦?咱们怎么可以与帝王家相提并论?再说了,太后再厉害,还不是要安王帮他,鬼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孤男寡女的干了什么呢……还有太傅,千百年来就出了一个比当世女子更出彩的傅怜,万中无一的翘楚,你我怎么可以和他比?”
清涟不说话,眼睛却红得要命。
他太能忍痛了,以至于往后许多次有人翻他的花牌,哪怕他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也绝不喊一声疼。
至于哭?那更不可能了。
他就那样冷眼看着粗糙的绳子环绕着他的手腕,束缚着他的躯干,绳子的另一端被人一拉,他整个人便悬空了。
有奇怪嗜好的女人问道:“你是嫌自己骨头硬,还是活腻了想死?”
“……”
“你说你,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一点情趣都没有,是怎么当上的头牌啊?”
“……”
鞭子落下去,他眉头也不皱一下,棍子打下去,他直接晕死了过去,女人这下更没得好玩的了。
“没意思,当真没意思……”女人骂骂咧咧道。
清涟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他只是固执地想要当一个人,而不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或者卖弄风骚的猫。
那些喜欢来找他的客人,彼此之间甚至还打了赌,赌谁先让他流泪,可惜的是,她们用尽手段也没能实现愿望。
直到某一天,清涟厌恶起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他实在支撑不去了……
在听到新科探花姓林名远梅的消息后,他的心事终于了结。
他不想再这样肮脏地活着了,他羞于面对这样不堪的自己,在一场不愉快的服侍之后,他用簪子划破了手腕。
血染红了铜盆,清涟的心里却十分宁静。
终于……终于可以不用再看到如破烂玩意儿一般的自己了,终于可以不用再面对那些狞笑着、以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为乐的可怖脸孔了,终于可以好好地安心睡一觉,不用忧心明日的苦难了。
终于……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这样卑贱、肮脏,入了阎罗殿,会不会连陆判都不愿审理他,直接让他上刀山、下油锅?
不管了,他什么也不在乎了。
偏偏在这时,一个叫沈如的人忽然出现。
她看着并不是戏文里说的那种武功高强的大侠,也不怎么了解人情世故,像个愣头青一样,抱着他如残花败柳一般的身体跑去了医馆,让大夫救回他的这条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