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风楼篇）-春风吹十里（一）
嘉仁三年的冬天，春风楼外面站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年。
他约莫十三四岁左右，生得明眸皓齿，哪怕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鞋子也破了好些洞，可他的气度像一株雪魄晶莹的水仙花那样清贵，如果猜得没错，他应该是个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那个少年说，只要五十两银子，他就可以和春风楼签死契，从此生是春风楼的人，死是春风楼的鬼。
在一旁瞧热闹的海棠挑了挑眉，春风楼这个地方，只有女人进来才快乐，男人进来，那可是生不如死。
海棠是个眼角上挑，极其会眉目传情的男子，他生得太艳了，笑起来比殷红的海棠还要俏丽，没有哪个女子不会沉醉在这样的笑容里，他仿佛生来就该吃小倌这碗饭。
他想劝那少年几句，大好的前程，大好的人生，即使遇到些坎坷挫折，咬咬牙也能熬过去，何苦直接把以后的路全断送了。
“小公子，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眼前的这座楼，它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良家子和贱籍人，可不止一纸文书的差别。”
海棠走了过去，为站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个少年撑了一把伞，破旧的衣衫之下，是一片骇人的嶙峋瘦骨。
少年抬眼，桃花眼里漾着一片清泓。
海棠被这样的眼神惊住，他从未见过有男子的眼神，这样清澈，这样执拗，这样视死如归。
少年没有为自己辩解分毫。
他只知道，他很需要这样一笔钱，有了钱，扶养他长大的东家才得以用棺木收敛尸体，不至于用草席裹身随便扔去乱葬岗；有了钱，与他青梅竹马的少东家才得以有安身之所，才可以参加来年的科举考试。
至于其他的……他咬了咬牙，不再细想。
见少年不搭理自己，海棠叹了口气，捋了捋自己鬓角的长发，道:“有身份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不愿意搭理我们这种贱籍小倌，唉，是我自作多情啊。”
“不是的……”少年否认着，只有巴掌大的一张脸又瘦又小，眼睛仿佛就是他脸上的全部，哽咽道，“我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我想报主人家的恩而已……”
海棠闻言轻笑，挑起他的下颚，将他的脸左右晃动着，看了又看道:“你的姿容可是一等一的好，去给有钱人家当个小侍，多换些钱财，不也是一样的？何苦把自己卖进这样的火坑里来？”
“这样的话，我的少东家就会知道此事，以她的性情，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噢？这么说，你还是瞒着你的主人家来春风楼卖身？”
见少年不语，海棠又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同情还是唏嘘:“傻瓜，人活在世上，就应该自私一些，你的主人家落了难，关你什么事？就算有恩于你，这种时候，也该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不……”少年的眼神异常坚定，“忘恩负义之徒，比猪狗还不如。”
说来讽刺，世道明明太平昌盛，可对男子而言，谋生之事却何其艰难，卖去有钱人家的府邸当个小侍，还要看正夫的脸色度日，若是碰上个善妒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即使正夫大度贤惠，可妻主若是个好色之徒，以后便会有源源不断的新欢入府，色衰而爱驰，等待他的，也许就是转手被送给她人。
这么想想，没有觅得良人的话，去哪儿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求宠的对象从一个人，变成很多个人罢了。
海棠摇了摇头，不再试图劝阻，自作主张地将少年带回了春风楼，并让人去请吃醉了酒的鸨父前来相看。
那个清瘦的少年就像一个物品一样，被人粗蛮地拖拽着上了桌，手肘磕在桌面上时，他闷哼了一声。
被人扶着从阁楼上下来的鸨父，与他的姘头一起吃醉了酒，摇摇晃晃地上下打量着桌上那雪白的人影，笑道:“哎呦喂，自卖自己入春风楼，这些年来还是头一遭，快些脱了衣裳，给验一验是否还是完璧？完璧才能担得起五十两的价啊！”
少年死死咬住下嘴唇，鸨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一丝违抗。
那是一副干净又娇嫩的少年身躯，手臂上还有一颗朱砂的印记，名为守宫，对寻常未婚的良家子来说，朱砂在则人在，朱砂灭则人亡。
鸨父手里拿着戒尺，轻轻地点上少年的身体，睁开醉醺醺的眼睛，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漫不经心道:“还不错，身段很软，四肢很纤长，脸和昔日的牡丹有的一比……总而言之，有花魁之资。”
听闻“牡丹”二字，海棠又叹了口气。
他的死对头牡丹，明明也是绝世容光……
牡丹被一个富商赎了出去，做了人家的外室，可没多久就怀了孕，富商觉得丢脸，用了些手段让人死了。
为什么会觉得丢脸呢，因为她从不曾将牡丹视作喜欢之人，她自骨子里便轻贱这些小倌。
她赎牡丹出来，不过是想养个玩物当作消遣，平时避孕的措施也做得极好，可牡丹还是偷偷怀了身子……那就是自己找死。
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存了痴心妄想，就该去死，反正死了一个，还能花钱买上两个三个，贱籍男子的命，并不值钱。
这就是外人眼里对小倌的看法。
鸨父弯起嘴角:“成了，去拿钱罢。你叫什么名字？”
“……清涟。”
“卿怜啊？好名字，卿须怜我，一听就适合当咱们这儿的公子。”
“不是……是濯清涟而不妖的清涟。”
鸨父惊讶地睁大了眼:“你是读过书的？”
“主人家将我视为义子，曾教过一些……”清涟想到自己曾读过的那些诗书，神色愈发惭愧。
他实在是太可耻了，他对不起圣贤书里教导的道理……可是一想老东家的尸首横陈破庙不得安葬，少东家的手被冻出冻疮，连笔都快拿不住……还有林家剩下的人，当中还有小孩儿，全都饿着肚子，连凉水都快喝不上了……
一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脸皮算什么，尊严又算什么？
用他一人，换林家满门生路，很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