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入荆楚(二)
楚地地势多山地,依靠丰富的物产与丰沛的雨水、鲜明的四季,其民常年偏安一隅也能自给自足,对京城动静的关注远逊于其它各地。
楚地人或许听说过当朝大将军是个男子,且是金蓝异瞳,但这样的人物离得自己这般遥远,一时之间联想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我无奈道:“他不是妖怪……他是……”
话未说完,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整齐有序地大步持械而来,将排队准备入楚的民众隔散开,留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看着像是要恭迎什么人。
骑马的官吏头戴锦帽,身穿貂裘,手里拿着一面紫旗,挥斥道:“世女秋狩归来,闲人退避——”
百姓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识得世女的,和不识得世女的,见此阵仗都纷纷跪下叩首,楚地远离京畿,安王就是他们的土皇帝,世女就是他们的少主。
方才检验我与云崖的官兵也早已拱手候立在侧,顺手用剑柄撞了我的胳膊,小声道:“无礼的刁民,赶紧跪下,再学着我一般模样恭迎世女……”
云崖不客气道:“闭上你的鸟嘴!她谁也不跪!”
官兵支支吾吾想教训些什么,却见世女的仪仗将至,不好与我生些什么争执,当即踹了我膝盖弯子一脚,我不得已膝盖触地,云崖半跪下去扶我,就在此时,沈月疏的人与马皆到了。
我看到她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走进城关,脑袋上的锦帽还插了几支野雉的尾羽,五彩斑斓得紧,身后的下人们抬着她秋狩的猎物,各个脸上喜气洋洋。
沈月疏倒没什么架子,骑在马上勒了勒缰绳,对那守城门的官兵们道:“各位辛苦了,这次秋狩打来的猎物,各位且私下去分一分罢。”
官兵喜极,嘴里说出好些吉利的话:“世女想来定是得了山神庇佑,次次狩猎才能满载而归,世女神勇无双,连带着我们这些属下也沾了口福!”
许是我的一身布衣太过不打眼,沈月疏根本没有往四下里多看,轻轻一蹬马腹欲要继续前行,我梗直了脖子,喊道:“世女留步!”
官兵见我这般胆大,吓出了激灵,赶紧道:“你这厮竟然敢冲撞世女尊驾!活该千刀万剐了你!”
随后她又对沈月疏解释道:“世女,这两人奇怪得很,没有官衙的路引,却执意要入楚,属下恪尽职守,没敢放他们进来!”
沈月疏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眶都瞪得几欲要撕裂一般,很快她便平复下来心情,镇定道:“来者何人?有何要事?”
“草民……京城人士,来楚地,寻亲……”
“既是寻亲,与我又有何干系?”沈月疏的眉目变得冷冽起来,吩咐亲卫道,“此人说话吞吞吐吐,必是有歹心,将他们二人收押起来,送入我的府邸再好好审议。”
沈月疏的亲卫靠过来的时候,云崖欲要拔刀,我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不要……”
云崖满脸不甘心:“她怎敢这样待你……”
“她不是那样的人,且先沉住气……”
被人当做犯人那般绑了双手,一路押送进沈月疏的府邸中时,府门一关,本来大摇大摆走在我前头的沈月疏,忽然转过身,亲自上手来解我手腕上的麻绳。
一边解着,一边道:“我的小陛下啊……你怎么饿瘦成了这样……”
我的眼睛酸酸的,装作无事道:“还好……新帝除了饿着我,其实也没对我做过别的什么。”
我丝毫不提沈月琅将我囚禁在密室里四个月的事情,也不提她拿泔水来折辱我,威胁别人在生死和断我一骨之间做选择的事情,免得沈月疏担忧。
在我听说了沈月琅别的行径之后,才忽然发现,此前待我的手段竟然已算是万分仁慈。
“方才未与你相认,是怕城门口人多眼杂,平白惹出什么是非来……”沈月疏搭上我的双肩,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不甚满意,“小陛下,你如今这样潦倒,我看着可是会心疼的,赶紧先给你上顿好菜,好不好?”
无论什么话,从沈月疏嘴里说出来总是又甜又好听。
她仿佛天生就心思玲珑,长辈喜欢她,同辈也喜欢她,因为她为人和气豁达,又从不因为别人的身份拜高踩低,与她相处很是愉快。
江展夏曾经夸她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安王也是这般聪慧玲珑,沈月疏全像了她。
我活动了下手腕,指了指云崖道:“好姐姐,容我先给云大将军松绑罢……”
她方才的注意力在我身上,将云崖全给忘了。
沈月疏一拍脑袋,拦住我道:“我去解,我去解……”
她一边松绑,一边上下打量着云崖,笑弯了眼睛:“云小崖长大后,竟然是这个模样啊……”
云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黑着脸道:“阁下许是记错了我的名讳,我姓云,单名一个崖。”
“我没有记错啊,只是云将军身上的刚劲与骨气,实乃大毓男子罕有,这般可爱的人,我私下里与人谈论时……都是那样唤的,一时说顺嘴了,大将军勿怪才好。”
完了,这个憨卵,是不是忘记了云崖最不喜欢别人夸他?
他自己跟我说过的,他觉得除我之外所有夸赞他的人,都是对他别有所图。
只是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云崖为了我,不好随意发作脾气,眼睛一闭便咬牙忍下去了。
沈月疏在屋内传了膳,驱散服侍的下人,连布菜的人也不留,亲自上手为我布菜,只为了能让我安心用膳。
我有些恍惚,我差点忘了自己从前用膳是一件精细又繁复的事情,在密室里如犬如彘地被关了四个月,有许多事情,我都不太习惯了。
哪有天生金贵的人,不过都是世道与人捧上去的,一旦跌下来,说不定比猪狗还不如。
可是我依然感激她的丝毫不怠慢,吃了几口菜后,与她寒暄了一番,交代了我与沈月琅的恩怨,还有京城如今的情况。
沈月疏最后道:“陛下且宽心,一式两份的钱庄印玺,您单单就给了我一份,任我取调练兵,那是一支以一敌百的精锐,是比我眼珠子还要宝贵的兵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随时听候陛下调遣。”
“敢问姐姐,兵马总数有多少?”
“因您而存在的精锐有三万……楚地还有兵马三十万,不过,楚地兵马的调动,我得请示母亲。”
我咬了一口蕨菜,点了点头,却心虚面对云崖。
曾经我屡次讹诈他的钱财,又总是扣扣搜搜,将月俸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存入了钱庄,他还耻笑我,说我不花钱,只一个劲地存钱,不知道有什么用。
我没吭声,云崖却什么都明白了。
我以为他会生气,生气我养兵一事瞒得那样好,连他都未曾告知;我以为他会失望,失望我多次讹诈他的钱财,说是私用,其实是为了养兵。
我已经想象到他接下来如猪肝一般的脸色了,没忍住偷偷打量了他几眼……
他只是纳闷地回看我,不悦道:“沈如,你看我做甚?”
“你……不生气?”
“生哪门子的气?”
奇了怪了,明明我格外小心翼翼的时候,他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气要生,让我感觉莫名其妙,真该他生气的时候,他却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