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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山寺桃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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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攥了攥手里的红绸,想要佯装镇定地问好,最后竟是半个字也憋不出来。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在清涟的眼睛里,看到了因太过炙热而伤及己身化成了灰一般的思念。

    怎么会有人的眼神,既欣喜、又难过呢,我被这样的眼神灼得心里好生难受。

    林远梅见状,连忙与清涟紧紧地十指相扣,再站出来些身子,将清涟往自己的身后挡了挡,强装淡定道:“没想到大人您今日……竟然也来鸿胪山寺了,请恕下官失礼……”

    清涟被她的动作提醒,赶紧掩盖住眼睛里的情绪,将脸低了下去。

    我一个人在这里好生尴尬,只能捏着手里的红绸讪笑:“天气好……出来走走……”

    当真是进退两难。

    “月镜?”

    傅怜见我与人久久僵持在这里,他好奇地缓步走过来,过路的行人目光也都忍不住一路追随,当他往我身边一站的时候,好似天边的白云都因他而驻足了。

    傅怜的仪态是那样的矜贵端庄,容色是那样的举世无双,清涟没忍住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羡慕与喜欢,没有丝毫嫉妒之意,甚至还有一点点欣慰。

    可是他马上就又变得更加难过起来,满脸都是因自惭形秽而生出的自我厌恶之感。

    傅怜不识得他们两人,却听说过,他看了看他们,然后问我:“是您的故人么?”

    “是……”我什么都没多说,我知道他什么都清楚。

    林远梅觉得不可思议,她不认识傅怜,但是此刻在我身边的、且能有此风姿的人也只能是傅怜,她只是无法想象最循规蹈矩的当朝凤后也会陪我一起胡闹出宫,所以想确认一遍:“请问您是……大人的正夫么?”

    她要确认这人到底是傅怜,还是我的某位宠君。

    傅怜点了点头,然后再以世间所有男子见到平辈时会行的问候礼那样,对着他们二人微微鞠躬,全无半分因身份而生出的鄙薄之意:“林修撰,清涟公子。”

    清涟惊慌失措,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清涟卑贱之身,担不起贵人的礼……”

    傅怜来了之后,我的心安定了许多,不再那样仿徨无措了,我笑着将红绸递给他:“一时之间想不到写什么吉祥话了,兰辞去写罢。”

    傅怜接过我递来的红绸,微微弯了嘴角,眼睛里有几分淡淡的笑意,但不多:“真的只是祈福用么,那我便写祝国运长隆,百姓安乐了……”

    我没皮没脸道:“要是能写永结同心云云之类的话,自然更好……”

    许久没看傅怜写字了。

    先前只是隔着纱窗远远地看他写,都没能站近仔细看,他提笔的动作一直都很潇洒,明明只是一方小小的红绸,却也被他写成了可气吞万里的浩海长篇。

    他写的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遒劲有力,风骨刚正,字如其人。

    我却微微挑了挑眉,对这八个字不甚满意,我与他之间,光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怎么能够?

    哪知道他写完了字后,却走到了清涟与林远梅的面前,他是个只要不冷着脸,就极能吸引人亲近的人,所以当他开口问:“不知可否与二位交换祈愿?”时,清涟当即就答应了。

    清涟将红绸从林远梅的手里拿过来,满是敬畏地看着他,眼中有无数流光转动:“贵人若不嫌弃的话……清涟自然是肯的。”

    傅怜将手里的红绸与清涟交换后便轻轻收了起来,他并不在乎这绸子上写了什么。

    反倒是清涟,在看到绸子上的字后,眼中一片雾气蒙蒙,紧抿了抿嘴:“多谢贵人……”

    傅怜浅浅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里换来的红绸给了我,意思是,挂红绸这事儿,自然得女子来做。

    我看着这绸子上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开心得很,想着要找个高一些的枝头挂着,可我又没有白芍那样好的轻功,只是从小爬树的功夫很厉害。

    我轻轻松松地就爬上了树,将写着祈愿的红绸挂去了最高的一处,然后轻松一跃,安然落地,拍了拍手道:“许久没爬树了,差点都生疏了!”

    清涟未肯让林远梅接手挂红绸,他随意寻了处自己能够得到的树枝,小心珍重地将手里的红绸系了上去。

    我与傅怜一起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他如何想,总之我的心中还是有些难受的,清涟看我时的震惊,还有失去理智脱口而出的“如儿”,都在告诉我,他在许多个我看不到他的夜晚里时常思念我,而我对此浑然不知。

    我忽然明白了傅怜写那八个字的意义了。

    与清涟交换祈愿,将清涟平等看待,让他莫要妄自菲薄、自厌自弃;再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八字告诉他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也可以很好。

    清涟挂好红绸后,笑盈盈地走过来,眸子里亮晶晶。

    傅怜看清涟的眼神,与看每一个经受求不得、放不下之苦的可怜世人都无异,他不生妒,也不生怨,他只是温柔地问:“清涟公子可还有什么旁的话要与沈小姐说?”

    道理清涟已经明白了,可是他还是没忍住眼中的泪意与破碎,微微俯身行礼,面对着我道:“从前为您许的愿,如今实现了,清涟……很高兴。”

    二月十五,花朝节,我与清涟一同在花神河畔放河灯,那天晚风习习,波光粼粼,他在河灯上写了他最诚挚的祈祷。

    诚愿沈如,身体康健,觅得好夫,万般垂怜。

    ……

    眼看着清涟眼眶都要蕴不住他的泪了,我几欲伸手,随即幡然醒悟,我不能再为他拭泪了,这事儿该由他的妻主林远梅来做。

    我正心中倍受煎熬时,右手被一只温温热热的手紧紧握住,是傅怜。

    真是破天荒的……傅怜主动握了我的手。

    这一刻,我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勇气,开口对清涟道:“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也许……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相逢了。

    但我不能那样讲……如果真相太过残忍与冷血的话,就用谎言来温暖罢。

    他看着是这样的激动与情难自禁,曾经我对他说尽了世间最愚蠢天真的誓言,他全都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而今再见,自然要大大方方的,真心实意地彼此祝愿。

    如同局外人一样的林远梅,她并不懂清涟说的“从前许的愿”是何愿,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在我今日出现以前,清涟的情绪始终都是淡淡的,不像个真实的人,而我出现以后,他的眼里才又有了光彩,她的心中略有些失落。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以嘛林修撰,说到做到,将你的心上人照顾得很好,改天朝堂见哈。”

    也许是那句“你的心上人”,将界限划的很分明,林远梅这才感到安心,神色也稍稍缓和了些:“下官一向是说话算数的。”

    与他们二人告别后,我与傅怜一同下山,白芍还守着马车,在山脚下等着我们。

    下山的路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我与傅怜一路相伴而行,看着山间的云雾,还有林间郁郁葱葱的松柏树,我问道:“兰辞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只在他面前提起过一回清涟,江展夏好像也曾提起过罢……我记不太清了,傅怜真是个有慧心的人,他在见到清涟的第一眼,就将什么都看穿了。

    “知道。”傅怜的侧脸看着比正脸更加清冷,导致我偷偷看他的神情时,误以为他接下来的话在吃醋,“知道您送了他霜意锦,在花神庙里看火戏,还为他冲冠一怒进大狱。”

    “哪个不知好歹的在你面前如此多嘴多舌?”我愤愤道。

    “是太后。”

    “噢……他老人家还真是……对兰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傅怜的眼睛一直都很坚定地看着前方下山的路,他的面容平静极了,仿佛物换星移,日月轮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许多人的百年一瞬。

    “对了,为何写给清涟的会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怎么不是‘举案齐眉,恩爱白头’这样的话?”

    “清涟公子心中已有人,再强行祝他与不爱之人恩爱白头……大概只会让他如鲠在喉,徒增伤心。”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既惊叹他的细致,又感觉自己仿佛也被这话映射到了。

    傅怜呢,他心里有没有别人呢,我从未得知,我强求他与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会不会也觉得是如鲠在喉呢……

    我怪不开心的,情不自禁就把心声给说出来了:“今日在外,我们又不是帝后,只是一对寻常伴侣,却也不见你吃醋,就好似浑然不在乎我一般……”

    傅怜怔了怔,霜雪一样的容颜被灼灼日光晒得微微发红,他侧目问我:“敢问如何才算……吃醋……”

    我更不开心了,吃醋这种发乎人本能的情绪,怎么还需要人说得清楚明白呢?

    可下一刻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提这个话的。

    他试探性地侧头问我:“那……如果方才有山贼过来,绑了我和清涟公子,您会先救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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