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山寺桃花（二）
我侧目去偷看傅怜的神色，他虽然在笑，看着却还是清清冷冷的，尤其在小童的这句话问出来之后，瞧着有些无端落寞。
我对小童说：“是啊，你的先生被锁起来了，可是姐姐我也被锁起来了，我与他都被锁起来了。”
小童觉得这话奇怪，任凭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话真正的含义：“从来只有女子将自己的夫郎锁起来的，怎么会有女子，也被人锁起来呢？”
我哈哈大笑，傅怜微微笑着，像一个慈爱的长辈那般，看到小童的衣袖略长显得不合身，他便上手去整理衣袖，将其往外翻了一截。
将其整理妥帖后，他轻轻拍了拍小童的肩，道:“好阿眠，这位好看的姐姐是来祈福的，你同她说些吉祥话罢。”
小童点了点头，拱手对我道：“漂亮姐姐，阿眠为你和先生祈愿，希望你们每天都能高高兴兴，那些锁住你们的坏人，都会被皇帝陛下抓起来，关进大牢里去的。”
我哑然失笑，我与傅怜的身不由己，又怎么会是一个小孩儿能明白的呢，可还是谢谢他朴素的祝愿了。
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锭，赏给了他：“你要记得你先生待你的好和教你的道理，一刻也不能忘，知道了么？”
小童感激地接过：“嗯，我会像先生的第一个学生那样，成为让先生骄傲的弟子的！”
傅怜的第一个学生？说的是我，还是宋雨濛？
宋雨濛那般不成器，说的应该是我罢……
小童要回去看顾他的薄荷水小摊了，我对他挥了挥手，傅怜站在原地目送着，只是脸上的清浅笑意渐渐褪了下来后，他瞧着并不开心。
“兰辞？”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见他还在出神，我索性喊道，“夫君！”
傅怜的思绪终于被我拉了回来，他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歉疚，垂下眸子同我道歉说:“抱歉……”
“怎么了？”
“阿眠的母亲是一位匠人，解决温饱之需外，尚有余钱供女儿读书，他原比他的姐姐要聪慧许多，只可惜……”
只可惜，他是个男孩，所以炎日之下，他的姐姐可以在私塾里安坐，他却要挑着薄荷水在山寺里贩卖。
“也许……世上的母家与妻家，都不喜欢男子念太多的书罢。”我不知该如何出言宽慰，因为在男子与女子的身份上，我是受到了好处的人，无法公允地去评判对错。
“男子念书，其实也并非要做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作为……”傅怜的语气无奈又惋惜，“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怡情养性，在书中见识外面广阔的天地，也总比一生都困于后宅碌碌操劳要好上许多。”
许多女子觉得，男子必须要稍稍愚昧一些，才能好掌控，若是读太多书，就会生出祸事，世道就该乱了。
但是傅怜却觉得，读书也可以只是为了取悦自己，普通的人不需要惦记苍生与万民，只需要简简单单的怡情养性，生命就能五彩斑斓许多。
他总是能说出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话。
我能理解他的这一份悲悯，世上男子千千万，有机缘能像他一样这么博学多闻的，世间能有几人？
他就好像是一个异类，女子崇敬他，又惧他过分厉害，男子羡慕他，又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不理解他。
盛大的桃花树下，人来人往，傅怜站在我身侧却显得凄清得很，连他的骨子里都渗透出一股孤独的凉意。
我轻笑道:“我觉得……可以在京城内先开设男童私塾，教授最简单的三字经与千字文，向来是京城做什么，各州县就跟着做什么，时间一久，大家都有学上了。”
傅怜抿了抿嘴，也不知是不是在自嘲:“钱财不到位，办学寸步难行，就算您愿意，底下的官也未必愿意。”
“她们敢……”
我嘟囔着，可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由耕牛案牵扯出来的京中贵族压榨封地百姓赋税一案尚未解决，朝臣与天下人都还在等着看我会如何处理此事，此事若办得不妥当，后面我再想做些什么，底下人也只会阳奉阴违。
当年的太皇太后也曾让男子试着念学，但是受到的阻力太大，只在一只手便能数过来的世家子中推行，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年不可行，如今亦艰难。
世间的秩序自有它的一套准则，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再大，也很难在一朝一夕间更改，太超前者，就会如前朝许许多多的变法家一样，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我看二位在这里站了许久了，你们用不用许愿的红绸呀？”一位老妪挎着竹篮，朝我们蹒跚走来，篮子里放满了红绸。
我笑道:“劳烦婆婆了，给我一个罢。”
红绸作永结同心之用，两个人许愿，只需一个。
我指了指一旁摆放笔墨的小摊，对傅怜道:“兰辞，我去写几个字，去去就来。”
傅怜点了点头。
前面的小摊还有人在写字，只不过，我在看到前面那两人时，脚步缓缓得慢了下来。
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一男一女，少年的身形清瘦得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穿着素白的衣裳，宛如山谷里孤芳自赏的水仙。
女子的容色也十分姣好，她紧紧牵着身边少年的手，看着他的眼神如同春水一般融融，她在红绸上写下一行小字，笑着问:“清涟，那我就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字了？”
那位像水仙花一般的少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只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却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想快些逃离，可他们写完字后，当即就看到了我，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尴尬的事情，林远梅看着我，而我则与清涟四目相对。
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似是未曾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与我相见，他的眸子一下子就变得水汪汪的，震撼满满，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