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萧女如玉(二)
在傅怜领着后宫众人行亲蚕礼祭拜蚕神的那一天,我出宫了。
我本就有意前去桑蚕局亲察桑蚕,在桑蚕局主事的带领下,我走马观花地看了一路,却并没有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主事来回打量着我的神色,瞅准机会叫苦连天道:“陛下,天公不作美,今年的桑蚕业陷入了极大的危机,能供给给织造局的蚕丝恐怕少之又少,需得高价购买往年的旧丝了……”
还真被傅怜说的一字不差。
我在蚕房里待了一会儿,看着病恹恹吃不进去桑叶的蚕,冷冷看她一眼:“莫急,待凤后行完亲蚕礼再下定论也不迟。”
她悻悻然地点头哈腰,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急中生智道:“陛下难得亲临,臣备了上好的酒菜……”
“不用。”我拈起一片只被啃食了些叶尖的桑叶,问道,“京畿之外遇到的情况也是这样的么?”
“回禀陛下……京畿内外的情况相差无几……”
“你若是束手无策,这把主事的椅子换给别人坐也不是不可以。”我并未生气,语调也是平和的,却把她吓得颤了颤。
“可这是天灾……”她想要申辩些什么,目光交汇之际,她赶紧埋下头,诚惶诚恐地跪下,“诺!”
“天灾年年有,莫要为你的愚蠢懒怠找诸多借口,若人人都一句‘这可是天灾’,洪水该如何治理,瘟疫又该如何防治?”
“诺……”
虽说是亲政第一年,可我瞧着这些只知道找理由推辞的无能之辈还是心里窝火,即使是太平盛世,也会有许多尸位素餐的蛀虫心安理得地白白吃着俸禄,斥责两句便躺下装死,铲除却又无法铲除干净。
走出蚕房,阿柿搬来马凳,扶着我上了马车,侧身往车辕处一坐,笑嘻嘻道:“主子,好些日子未出宫了,您真的不要逛一逛京城么?”
白芍在前面驾着车,头上戴着斗笠遮面,穿着极为普通,隐匿在人群里别人都不会看她第二眼。为了能随时与我走在一处贴身保护着,她煞费苦心。
“小姐,您若是不知道去哪儿逛,便去金雀街罢。”
因着情绪不快,我的兴致并不是很高,只吐出两个字:“随意。”
“说不定,您可以去如玉斋看一看字画。”白芍不是个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可她还是积极劝道,“您去见一见那位萧姑娘,心中也许就不会烦闷了。”
我心里咯噔一响,沉默着没有应答,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白芍便当我是默认了。
我这两天埋头进政务里,都没有再去鸣鸾殿见过傅怜,只有几个未得我临幸的侍臣壮着胆子想要来紫明殿送吃食,只不过都被阿柿远远拦在殿外了。
傅怜也没有主动来过紫明殿,唯一找上我的事情,还是亲蚕礼的确定事宜,他需要我过目后再盖他的凤印,便叫子颂送来了文书。
我问子颂为何傅怜不亲自过来时,子颂说,一般这种递送的活计都是宫人代劳,傅怜还有旁的大小宫务要处理,实在忙不开身。
子颂说他在忙,我便不吭声了,看也不看那文书,让阿柿盖了印就还给子颂。
如果换作旁的侍臣,恨不得随便找个由头到紫明殿外请求相见,而傅怜他是一个独处时也能自得其乐之人,他不需要我的陪伴,且依我母亲的猜测,他的心也根本不在我身上。
马车停下后,我弯腰走了下来,尚未走进去,就被“如玉斋”牌匾上的书法吸引了目光,笔力遒劲潇洒,说是龙飞凤舞也不为过。
白芍看着我道:“小姐,有些事情……还是问清楚些比较好,比如说,您可以旁敲侧击,又或者让奴婢代您委婉开口。”
阿柿像个墙头草般附和:“是啊是啊,姑姑说的有道理,只要不暴露身份,就随便问一问她的情史,也不容易让人生疑……”
我没有做声,半是欣赏又半是怨念地看着这三个字,说实话,人家就是比我多了十多年的底蕴与修养,我若也想写出这样好的字,至少也还需十年。
书斋里面没有打下手的,只有萧如玉一个人,她披头散发地看着面前的一幅山水图如痴如醉,脸上沾了许多墨汁,她也浑然不在意,盯着那画,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嵌入了画里。
“你就是萧如玉么。”我要先确认好她的身份。
她是个左撇子,左手端着画笔,放在舌尖处舔了舔,又在那副山水画上绘了一笔,头也不抬一下:“我现在的画都只看不卖,你要看随便看多久,卖的话……免谈!”
“我是傅怜的妻主,我问你,你从前是不是向他提过亲。”
此言一出,萧如玉怔住了,白芍与阿柿也怔住了,尤其是阿柿,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方才还劝了我要隐藏身份,而我却把什么都交代出来了。
既然来了,那就开诚布公,我也不想畏畏缩缩。
有些事情我当面问不得傅怜,是因为我怕他恼我,又或者用客套的说辞搪塞我,但我若是在萧如玉面前也要顾忌这儿顾忌那儿的话,未免有些太窝囊了。
“兰辞的妻主?”她笑着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我,“难道您是宫里那位?”
我迎接着她的目光,耳朵被她的“兰辞”二字刺了一下:“莫要唤他“兰辞”。”
“贵人,我是个疯子,担不起您这样凶恶的眼神,我唤他‘兰辞’,是因为当年在宫里论道时,大家都这么唤他的,男子有自己的字号,实在很了不起。”
她嘻嘻一笑,看着我也不害怕,好像真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个疯子:“兰辞那样好的男子,是个女人都会欣赏他倾慕他的。三年前我确实求娶过兰辞,其实想娶他的人呐多了去了,只不过都没有那个胆子!”
“所以呢,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
“我不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哈哈……”她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又“哎呀”地叹了口气,“贵人这是吃醋了呀,可我与兰辞之间一清二白,绝无龃龉,他那样了不起的人,得之我幸也,失之我命也。”
我蹙了蹙眉:“你们不曾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萧如玉笑得更放肆了,“哈哈哈哈哈,真的么!若是真的,哎呀我这辈子值了,死而无憾了!”
还真是个疯子,不过我敬她爽快,心底里并不真的厌恶她:“那为何他重病的时候,还要唤你的名字?”
“这个你得去问他呀,哈哈哈哈,当年我倒是厚着脸皮写过几首情诗给他,他一首都没回过我,哎呀,若我早知兰辞也对我心向往之,我当初就不该因为傅相的拒绝而退缩呀,可惜可惜!”
我咬牙切齿道:“放肆。”
“贵人恕罪,恕罪……”她嘴上嚷着恕罪,脸上却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您竟是为了这事儿而不快乐呀,恕我直言,虽然兰辞已经是你的人了,但他心属何人,咱们是猜不出来的,直接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若是能直接问,何必听你在这儿大放厥词。”我给她一记眼刀,非常不爽她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懂傅怜。
她咳了几声,一本正经地对我鞠躬行了一礼:“贵人,无论今日我的回答您满不满意,都请您不要为难他,我不知当年兰辞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我私以为兰辞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疯子。”
我“嘁”了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将眼神别了过去。
她笑着将一幅画从墙上拿了下来,卷了卷,塞入画轴里,递给我道:“在下寒酸,就送一幅画给贵人作见面礼罢。”
我单手接过,轻松抛给了阿柿,阿柿赶紧伸出双手来接,幸好没掉在地上。
出门前,我背对着萧如玉道:“你的画很不错,改日召你入宫,向你讨教一二。”
“过奖过奖……”萧如玉坐去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目送着我离开。
回宫的路上,阿柿不禁好奇问:“主子,您都自报身份了,怎么不把这个人抓起来,严刑逼供一番?
她在车辕上坐着,我拍不到她的脑袋,若能拍到,一定要将她打开花。
“孤可不是那般下作之人。”我好没气道。
接着,我从卷轴里取出萧如玉送我的画细细展开,这是一幅浪遏飞舟图,划船的是一个渔女,船中坐着的,是一个贵族打扮的男子。
画上题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这是《越人歌》的前四句。
而最后两句我记得非常深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捧画的手颤了颤,我忽然萌发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我问不出他的心意,但我可以告诉傅怜我的心意啊,即使会被拒绝,说不定他还要偷偷笑话我,我也要告诉他。
好的结果是他与我心意相通,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总之我受够了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寝食难安,他却毫无波澜,如今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主,自然可以捅破这层窗户纸。
往后他同我阳奉阴违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总之,场面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