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谓我何求(三)
醒来时,天都已经黑了,紫明殿内点着满堂的烛火,照得灯火通明。
我觉得嗓子痒,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咳嗽。
侍疾的宫人赶紧为我倒了热水,捧着小碗递给我:“陛下请喝水。”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喝了水后,咳嗽了几声,起身就要下榻。
阿柿端着煎好的药进来,见我醒来,又惊又喜:“陛下可算醒了!”
我看着那碗苦涩至极的药,没让她们去给我放糖,也没让她们去取蜜饯,直直夺了过来,一饮而尽。
“陛下不用喝得这么急的……小心呛着,医官说,您的身体并无大碍,因为劳累过度、心情烦忧才忽然晕倒,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我没理她,自顾自道:“去给宋尚书传口谕,让她进宫来一趟。”
“宋尚书听闻陛下晕倒了,如今也忙前忙后地在侍疾,不如让奴婢去殿外传唤她罢?”
这个女人,她一定是怕我一旦有了什么闪失,江展夏必定要追究她的责任,所以才在这里献殷勤。
我摆摆手,阿柿走出殿外叫宋雨濛,宋雨濛连忙放下手里煎药的蒲扇,狗腿子似的跑了进来,感叹道:“陛下可算醒了,我这半天的功夫没有白费呀!”
我坐在榻上,沉思了一会儿后,道:“孤听闻林修撰新纳的外室有情有义,曾舍身将自己卖入青楼救主家。孤感动不已,有心成全这一段佳话,决意免了那男子的贱籍,宋尚书,你务必给办妥了。”
“啊?林修撰什么时候有的外室,那人不会是……”宋雨濛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副顿悟了的表情,“诺,臣领命。”
我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原来,清涟若是嫁与旁人,脱去贱籍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唯独嫁我就不行。
大抵是因为师出无名罢。
我懒懒起身,挥手屏退众宫人,对宋雨濛道:“封后大典之前,孤与百官都需休沐十日,闲着也是闲着,这些日子你得空就来宫里陪孤喝酒下棋罢。”
“陛下,您昨儿晚上不还言之凿凿,说是要纳那个什么为侍君么……”她试探性问道。
我披了件外衫,面不改色:“不纳了,他有比皇宫更好的去处。”
这一觉睡醒之后,我已坦然接受了现在的事实。
皇宫太危险,江展夏又那样不喜他,宫里人多口杂,也许言语之间还要轻贱他……
况且,林远梅可以做到只有他一个男子,放在大毓来说,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他不进宫……也好。
“陛下这一觉睡醒,怎么感觉老气横秋的?”宋雨濛嘿嘿笑道。
我不理她,身子坐在榻上,眼睛看着漆黑的窗外,目光放空。
有时候觉得,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发发呆,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宋雨濛赶紧出言安慰:“哎,陛下也莫伤怀,人有悲欢离合嘛!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有爱而不得的小公子了,听闻他母亲给他定了周侯爵府的亲事,我实打实地哭了三天三夜呀!后来我放浪形骸惯了,尝过诸多美人滋味儿,可心里还是经常会想起当年那个小公子……可我若真娶了他,也不见得会一直喜欢他待他好,也许对女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更珍贵罢!”
“孤不伤心,孤有什么可好伤心的。还有啊,别将孤与你相提并论,我们不一样。”
许多人的情与爱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弭,可我不想这样。
想起从前在紫明殿私藏的好酒,我扣开机关,从床下的暗格里取出两坛秋自露,搬去方桌上道:“来,许久未和你大醉一场了。”
“杭州的秋自露?”宋雨濛大喜过望,乐得两眼放光,“陛下您有好东西,是真的愿意和我分享啊!”
翻了个白眼,我道:“可惜只有你我二人,人要是再多一点,就可以热热闹闹地行酒令了。”
“那也太便宜我了,我肯定是行不出来酒令的,到时候这些好酒,全得被我喝光。”
我托着腮,一脸嫌弃道:“明明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你怎的就这么没志气,你稍微有志气一点,凭着孤对你的照拂,早就该官居一品了。”
“傅怜是您的启蒙老师,又不是我的,您虽然学得比别人晚,但他教得好啊。我从前在家墅里有启蒙先生,可那先生不好,把我给教坏了,导致我养成了顽劣的习性,否则一干世家女中,怎么轮得到我给您当伴读?太后见我根基差,给您伴读,能让您信心大增,这才选了我呗。”
竟然是这样么。
看着她故作漫不经心的神色,我转移话题道:“唉,这日子过得真是没意思极了,孤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当个有钱的商贾,吃穿不愁,然后到处游山玩水,都比当帝王要好些?”
“商贾也有商贾的烦恼,朝廷政令一颁布,她们就处处受掣肘,也不见得能无忧无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烦恼……总之在其位就谋好其事罢。”
难得听她认真说了不那么混账的话,我颇有些欣慰,与她干了一杯:“说得好啊,在其位谋其事,那孤要做大毓最了不起的女帝!”
“那我要做大毓最富得流油的户部尚书!”
真是不能夸她,一夸她又本性暴露了。
“你瞧瞧你这个出息,你当着孤的面说这样的话合适么?明晃晃地告诉孤你是个贪官?”
“哎呀,陛下,水至清则无鱼嘛,我只顺手牵羊捞了一点点,和傅相她们这种大手笔的,没得比呀!”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傅雪霖?她不是清流么?”
“傅相代理朝政整整七年,云大将军出去打了多少次仗呐,这些军需辎重都是傅相过目的,里面的油水可比我户部的还多……这些说多了也不好,我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么,您要是抓她,我也得被抓,还是别讨论这个话题了……”
她摆了摆手,豪饮了一口酒。
“孤十分痛恨搜刮民脂民膏之人,不管你捞了多少,最好乖乖都还回去,迟早有一日这朝堂要变天,到时候可别怪孤对你翻脸不认人。”
她怔怔地放下酒坛:“我只捞了一点点,没有搜刮百姓,真的!您这是被傅怜影响的罢,他从前就天天说万民不易、贪腐可恶……不过话说回来也真是讽刺啊,傅怜是傅相的儿子,他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您之前不是天天说他道貌岸然、假仁假义么,现在看来,原来是家族渊源……”
我猛地一拍她的头,将她手里的酒坛夺了回来:“你不许再喝孤的酒了!”
“哎哎,为什么呀,我哪儿又说错话了,傅怜的坏话都是您自己亲口说过的呀……”
“闭嘴!”
“陛下,您怎么每次都这样!”
……
二月二十八,嘉仁帝赐婚于翰林修撰林远梅,为其夫侍免贱籍,赏黄金百两,锦缎百匹,珍珠千斛,以嘉赏其大义。
百姓皆赞那貌美如花的林修撰不仅生得美、有才学,还重情重义、勇救风尘,坊间将其故事编纂成话本,人人相竞看。
酒肆茶楼的说书人,将那春风楼倌人与翰林修撰的故事锦上添花地讲上一讲,人人都赞那倌人的气节,不少人认为,男子的情义也是可以薄于云天的。
宫外的一间茶坊里,我闲坐着喝茶。
说书人轻摇折扇,道:“上回说道林修撰为与那公子再续前缘,戴了帷帽悄悄接近,多次救那公子于水火之中……这回再说,林修撰赠那公子霜意锦,在花朝宴上为那公子勇夺魁首……”
座中有人质疑:“我怎么记得当时传言的是一个叫沈如的皇室中人?”
其余人道:“皇室里压根就没有叫沈如的呀,你记错了,记错了!”
许多人都说那人记错了,那人也真的以为自己记错了,嘟嘟囔囔道:“好罢,是我记错了……”
说书人笑了笑,继续说道:“话说当日花朝节,街头卖花郎挑担卖花……”
半个时辰后,说书人“啪”地一声合上扇子,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听众们觉得意犹未尽,嚷嚷着要说书人明日多讲一些。
我嚼着花生米,心里异常平静。
如今这是他们的故事,却又好像是我的。
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就像白芍说的那样,有些人之间的缘分,是早就定好了的,多会一次面,日后就少一次相见。
只要每次相见时,都心无杂念,珍重好彼此,往后见与不见,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
三月初十,嘉仁帝与丞相长子大婚,敬告上苍,朝皇天后土三拜,以期帝后合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