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谓我何求(二)
守卫虽不识得我的脸,却认得我绣了金龙的衣袍,不敢横加阻拦,招呼着皇城卫纷纷散开、为我放行。
金雀街……水木别院……
此时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地名,也没顾上自己当街纵马险些冲撞行人,引来众人的唾弃。
“什么人啊这是!”
“呸!赶着去奔丧呢!”
……
那些咒骂声我置若罔闻,沿街观察着建筑,在找到水木别院后,我勒紧了缰绳,纵身一跃下马,将拴马的绳子捆在树上,草草打了个结。
重重拍打着门,却无人应答,我心下焦急,当即一脚踹开了门,看到林远梅正从里面的居室走出来。
她轻轻合好门,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面如死灰地跪下来请安:“臣拜见陛下……”
穿过这小小的庭院,我走上前去,在她不知所措之际,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拿了起来。
她则惊呼出声。
我恶狠狠道:“清涟呢?孤问你,清涟呢!”
“清涟……清涟昨晚一夜没睡好,臣让他白天补补觉……”
“林远梅,你胆大包天!”我将她摁在墙上,俨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怎么敢动孤的人!你怎么敢的啊!”
林远梅脸色慌张,却还是壮着胆子回我道:“臣冤枉啊……清涟亦是臣的未婚夫郎,我们朝夕相处十余年,臣为寻他至今未婚!臣苦苦找寻了他三年……断然不可能将他拱手相让!”
我听得颇为生气。
“你莫要在这放屁!你昨儿晚上还在用‘人尽可妻’四字辱他,如今亦不敢将他正大光明带入你的官邸,难道不是故意鄙薄他么?别惺惺作态了!”
“那时臣不知陛下要纳的侍君是清涟,若是知道,绝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他心悦之人是孤,你有多远,就滚多远!”
“陛下与他才不到一月的情分,如何与我们青梅竹马相比!再说了,清涟承蒙家母收养教导,本来就是要嫁予臣的,林家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是林家的人!”
“你们对他的恩情,他早在三年前卖身救你的时候就还清了!”
“那臣也与他有婚约,陛下难不成,要强抢臣夫……”
此话一出,我盛怒,单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举了起来,她抠着我的手,却半分也挣扎不得。
我在殿试里亲自相中的探花,怎么偏要与我作对?
林远梅的脸因呼吸不顺而涨得通红,奋力吐出不甚清晰的几句话:“他是臣……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人……臣不会将他让给您的……即便您是陛下……”
我真是讨厌极了别人挑衅我。
此时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我侧目看去,正是清涟。
他站在大门正中,像一株凋敝开败了的病弱水仙。
面容冰姿飒爽如故,神态却毫无生气,好像一尾被冲上滩涂、渐渐濒死的游鱼。
才短短两日不见……他就消瘦了这么多,衣衫在他本就瘦弱的身上更显得松松垮垮。
他眼下青黑,眼睛里也泛着血丝,可见昨晚彻夜未眠,昔日看向我充满情意的双眼,此时光彩全无。
我不愿他瞧见我现在这副暴怒的模样,当即放开了林远梅,极力扼制自己的怒气,对林远梅吩咐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滚。”
林远梅捂着自己被掐出红痕的脖子,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跪在了我的脚边:“陛下……臣不敢忤逆您,可臣与清涟两情相悦,清涟也心甘情愿做臣的外室,您若以强权逼迫……好生无趣……”
“外室?”我恨不得在她身上踹出一百个窟窿来,“孤那么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你竟然敢让他做你的外室?”
眼见我又要对林远梅发难,清涟赶紧上前挡在我与她之间,阻止了我的动作,跪在我面前道:“陛下息怒……的确是草民心甘情愿要做林大人的外室,请您莫要迁怒林大人……”
我明明衣着华贵光鲜,却从未觉得自己有像今天这么狼狈过。
看着他噙满了泪水的眼睛,我一句质问的话都问不出来。
对视良久后,我道:“你可知道……为人外室,日子有多难过……”
外室没有名分,不是夫也不是侍,自己与儿女都入不了宗族名谱,地位比通房小厮还不如。
我马上就要亲自带他进宫了,马上要封他做我的侍君,给他住最好的清凉殿……
就只差一点点,就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实在不甘心。
“草民知道。”他哽咽道,“可是草民如今已经是被诸多人踩踏过的烂泥,能出春风楼已经是奢望……其他的,不敢肖想……”
“清涟,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你不是这样想的,你明明答应过我,我们谁都不要放弃……”我蹲下身,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强忍着伤心道,“是不是有谁威胁了你什么,你不要信……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我是天子,我可以保护好你的……”
清涟逃避了我的目光,转过头对林远梅道:“请家主先回避,容清涟与陛下告别。”
林远梅不听我的话,却愿意听清涟的,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还犹犹豫豫地回头打量着我们。
待她走出院子,并且关了门后,我问清涟:“为什么……”
他并不敢直视我的目光,眼睛在四下瞟着,似是在想理由:“如儿,请允许我还可以这么叫你……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给林大人做外室的,没有人威胁逼迫我。”
“难道你喜欢她,更甚于我么?”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含含糊糊再也说不出来。
我道:“你若说‘是’,我一点儿也不信,话可以编,可你手上的伤可撒不了谎。”
我拿起他的手,又道:“他们给你用拶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直到手废了……也不妥协?你不是连死也不怕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如儿。”他艰难开口道,“我对林大人只有恩情,没有男女情意是不假……可我也不能跟你走,我原先不知你是当今天子,而今知道了,我不愿成为你的污点、你的累赘……”
“你怎知我会害怕这些?这些天,我与太后、与朝臣……与那么多人周旋,可我心里打定的主意从未更改!”
“可我不忍见你这般煎熬……不忍见你与太后生嫌隙、与朝廷忠良为敌、遭受别人的非议和耻笑,我不忍你受这些苦。如儿以后一定会是个仁义的好帝王,何至于被流言蜚语摧残、被忍众叛亲离折磨?你一定会遇到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即使现在难过……也只是暂时的,等如儿娶了凤后,纳了侍臣,就可以慢慢将我忘了……”
“不……”
“如儿,你是天潢贵胄,而我已被人践踏得太不堪,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身份尊贵,我对你的倾慕肯定不得善终,可还是没忍住贪心,想要多陪你走完这一段路……”
清涟的眼泪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砸在我手背上,惊起我心中千尺浪。
我感到窒息不已:“只要你同我说,你愿意跟我走,我现在就带你骑马回宫……”
“我不愿同你回宫。”他摇了摇头,“我一直不知该如何报答你,如今看来,我不同你回宫、不做你的软肋,让你以后在高高的庙堂与人对峙时,没有把柄可以给人指摘……就是我最大的用处了。”
我知道他是个极其固执的人,他坚定了的事情,别人劝是劝不了的。话说到这份上,我心下了然。
“好……”我缓缓起身,也将他扶了起来,伸手拭干他脸上的泪,“你不愿跟我走,那就不走。”
我出宫得匆忙,没有什么可送给他的,摸索完全身上下后也没找到合适送人的东西,我道:“新婚贺礼,我回宫再补。”
“如儿?”
“我知道为人外室,无法操办婚礼……但我要还是要为你脱贱籍,让你日后抬起头、光明正大地行走于世。”
清涟错愕地看着我,不知该同我说些什么,他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我只是笑了笑,他哭多少,我就为他擦多少。我一点儿也不怪他,我心中若疼五分,他必疼十分。
我无法与清涟感同身受,我虽然也伤心难过,但这份难过无法与他的相比拟,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我放弃了什么。
也许是……一生里最最心动的人罢。
我同自己说,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清涟,我回宫了,你进屋好好睡一觉。”
我想最后再抱一下他羸弱的身躯,却遏制住了这样的欲望,如今我对他只能发乎情止于礼了。
他却摇了摇头,拭干了泪,微微笑道:“让我看着如儿离开罢。”
我点了点头,缓缓走到院门处,侧身回望了他一眼。
他站在院中的杨花树下,一阵风吹过,他的发间与身上都落满了杨花,好似美人一夕白头。
那双灼灼的桃花眼,温柔又哀伤,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同我诉说,我却不忍再看了。
关了院门,林远梅还在门口的墙根处蹲着,见我出来,诚惶诚恐地又跪了下来。
我径直走过去解开拴马的绳子,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对她道:“你记着,若你不能善待清涟,有朝一日若辜负了他……就算是被口诛笔伐至死,孤也要先斩了你,再抢回他。”
“陛下放心,臣这些年不娶夫,就是在等清涟,而今清涟虽为外室,但臣这辈子也只会有他一个男子,不会再娶别人了!”
“孤知道了,你也别再跪了,起身回府罢。”我拉了拉缰绳,准备策马回宫。
林远梅连连叩谢。
……
回宫后,我感到疲惫不已,拖着身子失魂落魄地走入紫明殿,像被人抽走了吊命的那口气一般,脚步沉重,脑子却飘飘然。
“陛下回来了!”阿柿连忙迎接我。
她朝我快步走来的身影却变得慢慢有些模糊……
我想开口与她讲话,却两眼一黑,轰然倒地。